李正源 一 不知从何时起,夜里总喜欢一个人撑伞走在雨中的路上。喜爱雨夜,可能是因某一种独有的气氛。 眼下这场雨已绵延了好些日子。白日里透过挂满衣物的窗子,漫天飘飘洒洒的雨,看得见,摸得着,伴着春寒凉飕飕的,仿佛近在脖颈。瓦房上雾淡淡地浮着,楼下围墙上爬满青苔,加上房间内弥漫的潮气,人心里都是毛茸茸的湿。然而,一到夜间,这种湿似乎会在茫茫黑暗中变轻,被冲淡,被稀释,被蒸发,成为一种投洽于心的流动。 总有一种感觉,雨似乎只有到了夜里更能称之为雨。 宽大的雨帘不见了,灯光下,细柔的雨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从有限的高度一丝一丝拂下。落在衣襟,隐藏;粘在脸上,微凉;钻进后颈,有着细微的痛痒。同样细微的,还有专属于雨夜的声音,在泥里、叶尖、水边、脚下,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约约,稚拙纤绵,让人想象春天小巧的唇。偶尔风吹来,掀动衣角,灯光似乎也被掺杂了雨的温度;转身,满地的影子在雨水浸润中镶了一道阴暗的毛边。这时,如庄周梦蝶一般,自己仿佛也成了这万千细雨中的一缕,身子在变冷,重心在下落,影子在风中倾斜…… 雨夜行走,如落叶飘坠,人,更能感知流逝,感知生命的珍罕和自我存在的真实。 很喜欢李重元“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句子。那种静谧,释然,仿佛梨香溶在雨里,再层层漫溢某种淡褪浮华、追求本真的禅意,人因此而沉醉,安定。 这种安定,就像夜里伞下缓缓而行,轻微的雨在周身搭成一方帷幔,世界只达于伞尖,喧嚣远在尘外。再郑重其事的留影,也尽可在这雨里朦胧,黯淡,直至消散。 就像迎面而来的人,不论相不相识,仅留迷糊的面孔,擦肩而过,然后是渐渐淡去的背影,地上一抹霓虹,无边的雨…… 就像日日经过的濂溪路,那满湖的枯荷,新生的绿草,古老的雕塑,再到闪烁的霓虹灯。心想,再迢迢厚重的历史,似乎都可在这雨里条分缕析,找到依归。 依旧记得小时候在奶奶家的日子,晚上吃过饭,洗完脚,得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子回家睡觉。夜里林子很黑,有风无风里面总有沙沙的声响。我清楚记得,那时的我总是拼命地跑过,仿佛被什么追着,速度快到即使踩到了蛇也没有被反咬的时间。到了屋内,躺下,心仍旧不能平静。明月照着的窗子,总感觉有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神情木然。 然而,只要到了雨夜,我心中这份恐惧也就消失了。 淅淅沥沥的雨让我想到林子里不会有蛇,只有叶子滴水的声音,灌木丛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竹叶踩上去有着软软的质感。想到房间的周围正一片静寂,一切都在随着雨水悄然入土。墙壁仿佛有了温度,如宽大的手,正温柔地将我呵护,抱起。 雨夜,对于儿时是一份弥足珍贵的安全感。 而今回味起来,我想,这种安全感可能更多地来自儿时已感受却无法理解的一种沉淀吧。这沉淀,把飘浮的云,渗入泥土;把万紫千红的艳,中和为暗;把白日的喧嚣躁动,简化成渺渺几星灯火;把人心的惊惧和戒备,拆卸为更漏般诗意的雨声;把最真笃缠绵的思念,化作微风般的吹拂;把世间最唯美的企盼渴求,结成松果,轻轻落回怀里…… 二 夜,思维着的白天。 闲坐在图书馆的茶座上,灯光照映的圆桌泛着淡淡的蓝,蓝下面是女孩一支纤细皓洁的手腕。窗外,声响已经越来越小了,层层雨水顺着落地玻璃窗缓缓漫漶下来,模糊掉最后一片叶尖的震颤。一切,如此安静,像在梦中,水有着渗透骨头的声音。 静谧时分,总会忆起曾经喜欢过的作家,并在心里为其敷彩设色:郁达夫浅黄、王寅淡灰、陈染暗绿、史铁生瓦蓝……非但如此,还会异想天开地在潜意识里为他们安排一场连绵的雨季,然后若隐若现地看见:狭窄破旧的旅馆二楼上,油灯映着的瘦削影子终于乏力地睡下;酒馆里,风撩动着长发,发下忧郁的眼神伴随着一匹马迷蒙在雨中的小巷尽头;尼姑庵内外飘着潮气,一个女孩打量着自己如树般渐渐丰盈的身姿,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男人;轮椅依旧静默,雨水打湿的镜片模糊了天空,钟声在耳畔清澈,邈远…… 一场雨是水的音乐剧,剧幕穿越了时空,纵横交错,演绎异彩纷呈的栖居。 垄间地头,南瓜架下,那时我六七岁,总会指着身边的一块地,不解地问劳作的妈妈: “这块地是哪个的?” “别个的。” “别个是哪个?” “别个是别个。” 我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望着屋后的小山,那里,一座亭子旁挺拔着一棵光秃秃的樟树,夕阳像红彤彤的果实一样挂在上面。 真理总寓于朴素之中。 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里有不断翻新着的疑惑,能够回答的和不能回答的。然而妈妈的那句话,似在岁月的迁移变幻里变得孕大含深起来。是的,别个是别个,土地仅是某个符号,属于大地,就像那年的落暮夕阳,亭子是亭子,樟树是樟树。人不是一个容器,不可能无止境地装入快乐和悲伤,心无法融化一切;人应该是一根导管,幸福流过,泪水流过,导管依然是导管。所谓的美好,是早晨阳光照射的玻璃窗上总有泪痕留下,而日子仍旧绵延向前。 来中大有段时间了,整天面对浓荫的高高大大的热带树,四处滴水的叶子,空气中飘着浓浓的潮味,人像处在一段黏稠孤寂的爱情之中。还好有这具备即刻意义的文字,宣泄积郁,追索回忆,反思既往,沉淀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