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梳 高薇 “你,你这个死脑筋啊,就是不听人劝……”一推开病房的门,就听到了娘一连声的嘟囔。 “怎么了,爹又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我放下手里的东西,问娘。娘见是我,高兴地迎上来,说:“你咋回来了?听你表叔说,政府对当年战争中为解放军担过担架的人都有补助,可你爹是救了一条命啊,咱们手里又有证据。唉,这个死脑筋啊……”娘说着话,张张合合的嘴里,不断露出几颗透风的缺齿。 “娘,现在生活好了,爹不愿说就算了。”我一边说,一边从提来的塑料袋里往外拿东西,水果、食物和日常用品都有。 “娘是想,小强马上就大学毕业了,得找工作,咱们两眼一抹黑,没个帮忙的人也不行啊,听说你爹救的那人可不得了,现在是省里的大官了,要是能联系上……”娘晃动着胖胖的身体,拿起暖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背对着爹的病床,目光朝着窗外呆望着。 “这……”一说到儿子小强,我心里不由一动。前几天,我在千里之外的广州接到了儿子从东北打去的电话,儿子说他想去大西北。一起打工的同事就有那边过来的,他们说平时连水都喝不上,更何况儿子是学矿业开采的,还能到什么好地方? 摸摸杯子,水不是很热了,我端起来,递到爹嘴边,一直闷着头不理人的爹这时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爹朝我摆摆手,终于说出一句话:“不喝。”然后,又把头勾下去。 “爹,娘说得其实也有道理……”我把杯子重新放下,小心翼翼地说。爹突然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给爹递到手里。 “不行,医生嘱咐过,不能抽的!”娘这时转过头,着急地朝我摆手。 “酒不让喝,烟再抽不上一口,你还想不想让我活!”爹的话一出口,娘刹时闭了嘴,脸上一阴,不再说话。 “真想一口气喝上一杯老白干,那才叫痛快!”爹沉静的目光朝我望了一眼,马上转向窗口,脸上现出一种幽思的神情。爹的话向来不多,只有喝了酒后才会滔滔不绝,娘总是说爹一喝酒就不是爹本人了,那是神魔附了体。就是那一次,爹在和表叔一人喝了半斤老白干后,才向我们说起他当年救人的事,末了还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幽黄色的牛角梳,摸着上面的名字对我们说,看看,这就是省里那个大人物,在电视上经常露面呢。他在咱后园里待了半个月,他家里是地主,爷爷给每个孙子一个牛角梳,上面刻着名字。正为穷日子发愁的娘一听来了劲,说那还不赶紧去找啊,找到这大人物,就不信他不帮咱。爹一听,马上闭了嘴。第二天,娘和我再问时,爹闭口不提,只说是喝醉了说胡话,一点不记得了。此后,那个牛角梳也不见了。 烟雾盘旋着,一圈圈从爹的嘴里涌出来,爹的脸在我面前变得模糊起来,屋子里一片沉寂,我们三个人都沉默着,谁也不想先开口。 半晌,爹终于对我说:“你说,当年咱们救人,是为了今天让人家回报吗?” “这……” 不是求回报,可真正遇了事,让他帮帮忙,对他那种位置上的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当着爹的面,却没说出来。 “当年的事,谁遇到也会那么做,救人,是凭了做人的良心,现在看到人家发达了,再去求回报,就不嫌丢人?”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进床前的垃圾桶里。 爹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娘只是喘着粗气,不再理爹。 没想到的是,这次在医院里的见面,却成为我和爹的永别。和爹临别的最后时刻到了,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刻着名字的牛角梳,娘似乎明白我的意思,颠着脚四处翻箱倒柜地找。还没等我从娘手里接过来,紧靠着我的儿子一把拿过去,看了看上面的名字,若有所思地问:“爸,这牛角梳,是怎么回事?” “这个……” “这个人的东西怎么会在咱家里?” 我一把从儿子手里夺过那把泛着金黄光泽的牛角梳,用手抚了抚,然后郑重地向爹的灵床走去。 “爸……” “儿子……” 儿子和娘的喊声在身后响起,我迟疑着,站住了。 那把牛角梳,在我手里,泛着幽幽的黄色的光。 (略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