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阳秋 乔叶 香菜又叫芫荽,可她更喜欢把它叫香菜。听听,香,菜。不由分说气势逼人地就把香字占了去,这股子傲娇劲儿,啧啧。不过,名字和味道都很傲娇的香菜真到成了菜的时候,就显出了矫情。乍一看似乎挺低调,因它从不做主菜,只是一道配菜。只是凉菜的底边儿,热菜的俏尖儿,煲汤时也是最后一道花色儿。可是再细品,这低调不是真低调,有没有它,菜的品相还真是不太一样。该有它的时候没有它,菜到底就短了些微的精气神儿。 香菜成了她厨房里的日常,每一顿都离不了。可市场上十有八九见到的都是大香菜,大杆子大叶儿,样子糙,香味儿也跟着糙。好香菜要水嫩嫩的,一点儿不能干。还不能久放,一放两三天,蔫样子就出来了。 为了香菜,她没少发愁。说来好笑,为香菜发愁,也不算是个正经事儿。 那天,她在小区闲逛。逛着逛着,她就闻到了香菜味儿。这香菜味儿是很随意的,随意里却有着一种浓郁,她直觉来了:好香菜。 她小心翼翼地循着这味道,轻手轻脚地跟踪着,走了不多一会儿,眼前果然就出现了一盆香菜。香菜种在一个废弃的花盆里,刚刚长出了俏模样。半尺高,婷婷袅袅,细碎的叶子嫩嫩地擎着。她蹲下来,摸了摸她们的绿叶子,又摸了摸盆里的土,那土有点儿黏手的润。 真是一盆好香菜。真想掐两棵。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掐了。回家配了紫菜和虾米,吃了一顿虾肉馄饨。味道好极了。 有一次就有两次,越掐她越觉出了这香菜的好。现掐现吃的新鲜劲儿也着实让人惦记。也是奇怪,她从秋天掐到冬天,又从冬天掐到春天,掐了一次又一次,居然一次也没有碰见过那个主家。掐着掐着,香菜还又多出了一盆。 有一天,她在厨房忙着,腾不出手,便喊儿子去掐。 “我不去偷。”儿子断然拒绝。 “怎么叫偷?”她恼了。 “人家知道不?不知道就是偷。”儿子言之凿凿。 “我倒想告诉人家,可找不着人。”她气得要撂勺子。 “你找了没?诚心找能找不着?”小家伙要把她给噎死了。 怎么找?偌大的小区,还真是毫无头绪。贴个启事:寻找香菜主人?这也太可笑了吧?她寻思,这香菜主人是个什么人呢?是退休的老人家吧?千万别碰到个老太太,老太太多半是难缠的,她又该怎么脱身呢? 她仔仔细细地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想好了,每次给一块钱,而且必须是硬币,半深半浅埋在盆里,这样主人总能看到吧,也不至于风吹了。 从此,她掐得越发踏实了。 那一天,她又去掐香菜,刚刚直起身,就看到一个老太太在看着她。 “你这香菜,是在这盆里掐的吧?”老太太口气很平静,却是一副押解罪犯指证现场的口气。 她站住,点点头,谄媚地笑笑,回头指指那个盆:“您种的?” “嗯。”老太太的脸突然硬起来,“吃人家的菜,也不打个招呼啊?” “找不着人。总不能整天蹲在这里等吧,还是挨家挨户问?还上班呢,特别忙。”她忐忑着奋力往语气里注入诚恳,“我每天放了1块钱的。” “都是你放的?十二块。我是卖菜的?”老太太脸更硬了。 “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有点儿心慌,果然是个难缠的老太太。 “不是钱的事儿。我不缺那点儿钱。”老太太又说。 “知道,我知道。”她赶紧应答,“您的劳动,很辛苦的。” 她有些后悔掐那些香菜了。 “好吃不?这是原阳秋。”老太太终于又开了口。 “好吃,好吃,真好吃。这香菜……还分种类啊?”她暗暗松了口气,“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儿种子,跟您学种香菜吧。” “不是特别忙么?你知道啥时候浇水?浇多少?你们年轻人,啥都不知道。就知道吃。” 她乖乖点头,任老太太抢白。 老太太回身看一眼楼群:“住几号楼?” “三号楼一单元。”——又有点儿悬心,不会是去物业告她一下吧? 她看着老太太的脸色,把手里那根香菜递了过去:“还给您。” “嗤,”老太太倒是一副气笑了的样子,“都掐下来了,还我干啥?” “那,您的香菜,我以后还能吃不?” “这人,我还甩不脱了。”老太太又笑了,“以后,吃你自己的。也别往盆里放钱了。” “哦。”她有些落寞。说到底,这老太太,还是小气呢。——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呸,这念头起得没良心呢。不能太贪婪不是?碗米养恩,斗米养仇。难不成人家的好香菜还养出了自己的小怨恨? 一周后,她发现自己家的单元门口,出现了一个花盆。花盆里,种的也是香菜。她端详了好一会儿,这香菜和老太太盆里的一模一样,也是原阳秋呢。 (选自《人民日报》2016年01月06日24版,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