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玛苏鲁 李娟 十九岁的加玛,一米七的个子,颀长苗条,行动轻盈。肤色很白,眉毛很淡。眼珠则是灰绿色的,镶着一圈清晰的黑边。脸颊上有漂亮的红晕。头发柔顺又明亮,和睫毛一样泛着漂亮的淡金色。 有一次我称加玛为“加玛苏鲁”——“加玛美人”。她不好意思地否认,并叫我“李娟苏鲁”。我是近视眼,总是抱怨:“我的眼睛不行。”当我第二次再喊她“加玛苏鲁”时,她迅速回应:“你的眼睛不行。” 加玛初一时辍学,已经放了五年的羊。虽然五年过去了,她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当年的汉语课文:“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春雨沙沙地下……小草绿了……”她还会做广播体操,总是就着《黑走马》的音乐做。还喜欢让我压着腿做仰卧起坐,做俯卧撑,立定跳远,三级跳远……温习一切学校里才有的花样。 提到学校,加玛的话就多了。我由衷地说:“加玛是个好学生,爱学习,又爱运动。”她听了便有些悲伤。 她说:“我放了五年羊,姐姐画了五年画。” 加玛十四岁那年,十六岁的姐姐乔里潘想去伊犁的师范学校画画。大家实在不想中止姐姐的梦想。但当时家里唯一的男孩扎达未满十岁,妹妹也还小,再没有合适的劳力了。于是加玛就辍了学,开始跟着爸爸居麻放羊。 对此,加玛的确有些伤心,但毫无怨言。她很爱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妹妹。一提到他们,就滔滔不绝地历数每人的优点——姐姐画画儿好,妹妹莎拉古丽歌唱得好,弟弟最聪明,摩托车都会修……最后黯然道:就自己什么也不好,所以只能放羊…… 其实加玛远比一般的同龄姑娘聪慧。如果能一直上学的话,也会非常优秀。 加玛还告诉我,在阿克哈拉的“黑走马”宴会厅,年轻人聚会时,每人都会轮流在麦克风前唱歌。其实那时她也非常想唱,却怎么也不敢,无论大家怎么鼓励都不敢。想想看,一年到头,这个姑娘能够在人多的阿克哈拉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其他的日子全是沙漠戈壁,森林草野,青春只与牛羊为伴…… 加玛手很巧,很多姑娘的“灵巧”都源于经验上的熟练,可加玛不是,许多初学的事情,一上手立刻心领神会。 总之,加玛苏鲁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可偏就没有男朋友!如果和她聊起这个话题,会让她小受惊吓,“豁切”个不停。 背雪途中休息,加玛翻起身上的衣服念叨起来:上衣捡弟弟的,毛衣借妈妈的,棉裤是爸爸的,牛仔裤是姐姐穿剩下的,袜子是奶奶的……算来算去,只有手套和鞋子属于自己。 我说:“没关系,快结婚了嘛。等结了婚,啥都是自己的,对象也是自己的。” 1加玛捏一把雪洒了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顶着寒流在星空下赶羊,各走在羊群一端。不知怎么了,一路上加玛止不住低声唱着歌。虽然歌声是平静的,但我猜她一定沉浸在激动之中。果然,快走到沙丘下时她才告诉我,前两天来找骆驼的牧人带来了沙阿家的卡西帕去阿勒泰上学的消息。她非常羡慕,也想去上学……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加玛才一直努力地向我学习汉语。她借用我的哈语自学材料,抄写后面的汉哈单词、词组对照表,还一一注音,学得像模像样。但内容却一点也不实用,什么“礼尚往来不可缺”,什么“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时间却是无限的”…… 我也会向加玛讨教一二。她却总是一教就是一大堆,我说:“行啦,够啦,这么多,得一个礼拜才记住!”她微笑着说:“要是我的话,一天就记住了。” 果然,头一天晚上学的单词,第二天早上听写,几乎全能写对!过好几天再抽查,还是能写对! 我天天都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一些内容。加玛问我写了什么,我说:“写加玛的事。”她说:“豁切,有那么多的事?” 时间久了,大约她也有所触动,也决定写些什么。有一次出去放羊之前,她找我借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等晚上赶羊回来,纸上就写满了漂亮的阿拉伯文字。晚饭时,她认真地念给大家听。她爸妈放下茶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都说“好”。还把那张纸要去默读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写的什么啊?”居麻说:“给李娟的信。”我一听急了,硬让他给翻译。结果这家伙只翻译了一句:“李娟在我们家的工作情况。” 我们在这片荒野上刚安定了不到一个月,今年就要回到乌伦古河畔的春秋定居点了。因为奶奶病了,得住院,家里的奶牛和山羊没人照料。于是地窝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想想都觉得寂寞啊。但加玛却显得非常高兴,大约定居点有她念念不忘的“黑走马”宴会厅吧?——有年轻人的世界,有可能前来的爱情,有打工的机遇,有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不知这个冬天,2我们已经成为大姑娘的加玛苏鲁是否能积攒到足够的勇气,站出去为大家唱歌? 加玛走后我们都倍感寂寞。一月初,她托兽医捎来一封信。这回居麻认真翻译给我听了,开头第一句是:( (节选自《冬牧场》,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