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江 朝阳背着一个帆布包,回到了阔别十年的黄泥湾。他惊奇地发现,村里原本清一色的板打墙黑瓦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楼。他凭着记忆,在楼群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这个破败的院落,是村里唯一残存的板打墙黑瓦屋。院墙东倒西歪,墙头杂草丛生,院门上布满窟窿和裂缝。他迟疑地推开院门,门轴咯咯吱吱地夸张地响了几声。 娘坐在院子里。朝阳目不错珠地看着她。和印象里的娘相比,他感觉眼前的娘有些瘦,有些黑。娘一动未动,像极了一尊雕像,或者说,在这个瞬间,她凝固了。朝阳哆嗦着,想喊一声娘,但没有喊出声。他踉跄几步,向娘扑过去,猛地跪在娘的膝前。 他抬起头,已是满眼的泪水。娘缓过神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浇在他仰起的脸上。他低沉地喊一声,娘!话音未落,娘紧紧抱住了他…… 我爷爷、奶奶呢? 他们都走了。他们身体本来就不好,你出事以后,你奶奶没过半个月就走了,半年以后,你爷爷也走了。 我……黄叔呢? 村里人容不下他,说他害了你,把你奶奶、爷爷都气死了,把他撵走了。 沉默像一座山,堆积在娘儿俩中间。朝阳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娘。小时候,他一直以为黄叔是自己的亲爹。可是,他叫张朝阳,黄叔叫黄秋生。长大以后,他才明白,黄秋生是他后爹。娘把什么都跟他说了。黄秋生是爹生前的战友,他们曾经一起在云南边境一个武警缉毒中队服役。他复员以后,没有回四川老家,来到了河南。他来的时候,朝阳才三岁。朝阳八岁的时候,爷爷、奶奶认黄秋生当了儿子,不久,在爷爷、奶奶的撮合下,他和朝阳的娘拜堂成亲。打那以后,朝阳有时候把他喊爹,有时候依旧把他喊黄叔。无论朝阳喊什么,他都兴高采烈地答应。为了朝阳,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你还恨他吗? 我…… 上囚车的时候,你说过,你要杀了他。 那时,我不懂事。 娘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朝阳在城市打了几年工,一直灰头土脸的,没混出人样。可是有一次回来,突然光鲜了,出手也阔绰,一把给了娘两千元钱。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傍晚。他慌里慌张,喝水、吃饭都狼吞虎咽,吃饱喝足以后,他让娘给他拿些钱,他马上要走。这个时候,黄叔回来了,拦住了他。 你知道吗?他向派出所举报你,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同意的。 他怎么说的? 他问我,他是不是你的爹?我说,怎么不是?他说,那好,朝阳的事儿,我来处理。 他劝我去自首,我没有答应。 朝阳当然不会忘记,他在桥头接货,警察神兵天降,实施抓捕。他不要命地跑,好不容易逃掉了,逃回了家。黄叔把娘关在屋外,逼他说实话。朝阳只得如实说了。他在工地上认识一个朋友,朋友给他介绍了一桩生意,比打工赚钱,还累不着。开始的时候,只让他望风,没有让他参与行动。后来他参加行动了。这次在桥头接货,他被警察盯上了。 要恨,你恨娘吧…… 我现在谁也不恨,要恨,只恨自己。 真的这样想? 其实,我应该感谢黄叔。 朝阳进了派出所以后,把所知道的情况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因为陷的不深,且有提供线索的功劳,将功折罪,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后来从一个同籍的狱警嘴里,他陆陆续续地了解到,当年一起参与贩毒的同伙,不是因为吸毒抢劫杀人,就是因为贩毒数额巨大,都被处以极刑。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黄叔,现在,又成家了吗? 我们没有离婚。他说,你爷爷、奶奶入土为安了,他只完成任务的一半,照顾好我们娘儿俩,是他的另一半任务。 那你们…… 他在城市打工。我哪里也不去,等你回家。他每月寄钱回来,我一分没花,都给你攒着。 娘劝过黄秋生无数次,村里人撵他走,他干脆回四川老家算了。他执意不从。他说,如果不是老班长纵身扑到了他,被毒贩打中的就不会是老班长,而是他黄秋生。老班长牺牲了,他的余生,就是替老班长活着了。令他难过的是,老班长死在毒贩手上,可他唯一的儿子,却阴错阳差地卷入了贩毒团伙。是他的溺爱,让朝阳养成了拈轻怕重、不能吃苦的习惯,从而导致了他的失足。他后悔莫及。 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让黄叔带我们去一趟云南烈士陵园,我要给爹扫墓。 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我都听黄叔的,他是一家之主。 (选自《2015年度小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