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 飞机离开地面的一瞬间,座位后面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开始欢呼,声音很大。飞机在上升,穿过云层时有些颠簸,每颠簸一下,都能听见身后的小孩“大呼小叫”。那个时候,我愿意用“大呼小叫”来形容他,尽管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困得眼皮儿直打架,我实在不想忍受这个孩子一句句“太好玩了”的亢奋。落座前我听到孩子喊身边的一老一少“姥姥”和“妈妈”,想回过头提醒一下她们不要让孩子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但还是忍住了。 石家庄到成都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我迷迷糊糊打着盹儿,中途没有再听到这个孩子说话的声音,估计是睡着了。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候,机舱广播里提醒旅客调直座椅的声音“喊”醒了我。我听见身后小孩的妈妈要与孩子姥姥换座位,“靠着窗户你就能看见外面了”。我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扫了一眼这一家人,姥姥坐在靠窗的位置,孩子坐在中间,妈妈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他们三个都直直地看着窗外。飞机降落的过程中,一直听见孩子的姥姥在说:“你看那楼多小啊,那么宽的路在飞机上看就跟一根线似的。”飞机着陆的瞬间,老人注意到了机翼上扰流板的变化,我听见她对女儿和外孙说:“你看飞机翅膀上的小铁板都竖起来了。” 即便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也能感受到老人亢奋的心理。估计这是老人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也许是这一家人第一次坐飞机,所以他们不想放过飞机飞行中一丝一毫的变化。离开机舱下飞机时,我故意走在他们身后,看到小孩的妈妈背着一个双肩包,有些破旧;小孩的姥姥手里拎着一个绿色手提袋,手提袋个头不小,看得出她有些吃力;小孩依旧兴奋,一路蹦蹦跳跳。 我突然开始原谅小孩在飞机起飞时的“大呼小叫”,原谅他的妈妈和姥姥对他的纵容。我也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去指责他们的不文明。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坐飞机时,那种亢奋应该和他们一模一样吧,只不过不会像小孩那样“大呼小叫”。 小孩子在公共场合大呼小叫当然不对,按照“文明公约”里的约束,这是不文明的表现。阻止甚至批评他们都没什么错。但是,那天下飞机时我却在心里真切地感觉,如果当时我指责他们,哪怕是委婉地提醒,都不见得我的文明会“高级”多少。 不知道这一家人来自农村还是城市,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属于没有见过世面的那个阶层,头一次坐飞机,表达亢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表达的形式有些逾矩。之所以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出面制止小孩子在飞机上闹腾,准确地说,是害怕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优越感滋生内心对他们的歧视。 如果说我和这一家人同属一个阶层,可能有些虚伪或者矫情,但我一定是从他们这个阶层走过来的。与富人歧视穷人相比,我更担心穷人之间的相互歧视,或者说曾经的穷人歧视现在的穷人。 记得几年前媒体报道过的一则新闻。2011年8月13日,在温州打工的许兴权带着即将分娩的老婆坐中巴车赶往医院待产。结果半路上老婆的羊水破了,司机说“那么脏,别把车上弄得又脏又臭”,把他们赶下了车。 司机无情,乘客冷漠,许兴权的老婆只好“路边产女”。这是当时被媒体关注过的“冷漠中巴”的故事。 一直记得这则新闻,并不仅仅因为故事本身的悲凉,而是同一阶层间的相互歧视刺痛了我。如果许兴权经济稍微宽裕一些,他可能也不忍心让即将分娩的妻子乘坐中巴到医院待产。即便贫寒,享受这个世界的温暖也是他们的权利,但“冷漠中巴”一下子在温暖与冰冷之间画下了分界线。 歧视他们的并不是什么权贵,而是和自己同属一个阶层的穷人。中巴司机是强势群体吗?不是。中巴乘客是强势群体吗?也不是。但只要被歧视者的境遇比自己更差,我们的眼皮就有可能不自觉地向上翻起。 小时候记得家里的老人们常常讲“穷帮穷,亲帮亲”,穷人与穷人之间,他们更应懂得彼此的不容易,互相帮衬。所以,每每看到同处底层的人相互歧视、相互伤害时,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内心所感受到的触动远远胜过“富人歧视穷人”。 小区胡同口有一个常年卖牛肉板面的。有一天中午,胡同口又来了一个活动摊贩卖凉面,卖板面的感觉被卖凉面的抢了生意,要将他赶走。我碰巧看到这一幕,因为和卖板面的摊主还算熟悉,于是多了一嘴:“你又不是城管,干吗要赶人家?” 这样的场景远远算不上我们曾经热议过的“底层互害”,但依然让人看到穷人之间相互撕扯的影子。只要比对方稍微“强势”那么一丁点儿,这种“强势”也会化作一种优越感去歧视同一阶层中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他者,而从不觉得这种“优越感”有多么卑微。 与那些“落差”鲜明的歧视相比,真的,我更害怕由这种卑微的优越感滋生而来的歧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