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枢机之发,荣辱之主【1】,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知饰词专对,古之所重也。夫上古之世,人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词艰而义释。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 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何以核诸?“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原田是谋”,舆人【2】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而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 唯王、宋著书【3】,叙元、高时事,抗词正笔,务存直道,方言世语,由此毕彰。而今之学者,皆尤二子以言多滓秽,语伤浅俗。夫本质如此,而推过史臣,犹鉴者见嫫母多媸,而归罪于明镜也。近有敦煌张太素、中山郎余令,并称述者,自负史才。郎著《孝德传》,张著《隋后略》。凡所撰今语,皆依仿旧辞。若选言可以效古而书,其难类者,则忽而不取,料其所弃,可胜纪哉? 盖江芊骂商臣曰:“呼!役夫,宜君王废汝而立职。”汉王怒郦生曰:“竖儒,几败乃公事。”单固谓杨康曰:“老奴,汝死自其分。”乐广叹卫玠曰:“谁家生得宁馨儿!”斯并当时侮嫚之词,流俗鄙俚之说。必播以唇吻,传诸讽诵,而世人皆以为上之二言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夫天地长久,而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 盖善为政者,不择人而理,故俗无精粗,咸被其化;工为史者,不选事而书,故言无美恶,尽传于后。若事皆不谬,言必近真,庶几可与古人同,何止得其糟粕而已。 (取材于唐•刘知幾《史通•言语》) 注释:【1】枢机,中心,关键。“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语出《周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2】舆人:众人。【3】唯王、宋著书:王邵著《齐志》,宋孝王著《关东风俗传》,二书分别记录南北朝时期元氏西魏和高氏北齐史事。 8.下列对句中加点词的解释,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 非但笔削所致 笔削:修改润色 B. 终不失其梗概者也 梗概:基本特色 C. 抗词正笔 抗:匹敌 D. 皆尤二子以言多滓秽 尤:指责 9.根据文意,下列句中加点词不能被其后括号内词语替换的一项是(3分) A.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故)意深 B.何以核诸(之乎) C.用(因)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 D.若选言可以效古而(则)书 10.下列对文中语句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考文则词艰而义释 要考查文辞则言辞艰深而事理很明白 B.斯皆刍词鄙句 这些都是草野低贱之人的吟咏 C.方言世语,由此毕彰 地方口语、世俗言谈,由此得以充分彰显 D.必播以唇吻,传诸讽诵 一定可以流传于口头,用来讽谏规劝 11.将下面的句子译为现代汉语。(4分) 其难类者,则忽而不取,料其所弃,可胜纪哉? 12.根据文意用自己的话填空。(4分) 本文主要讨论编撰史书所使用的语言问题,包括古语与今语、雅语与俗语等。作者反对 ,而导致史书失真、失实;他主张编撰史书应当 。 8.C 9.A 10.D 11.答案示例: 难以仿效古语记录的,就忽略不记,可以想象,被他们所遗弃的材料,能记得完吗? 12.答案示例: 史书语言一味模仿古人 语言因俗随时(使用历史时代的真实语言) 【附:文言文译文】 言辞一经内心发出,就关系到荣耀和耻辱,言辞没有文采,就不能传布久远,可知修饰言辞以独自应对,是古人所重视的。上古时候,人们都质朴简略,当时的言语后人难以理解,须通过解释才能明白。因此要探究道理却记事简略而意义深刻,要考查文辞则言辞艰深而事理很明白。周代借鉴了夏、商二代的礼仪制度,文化昌盛,大夫、行人,特别重视应对辞令,语言委婉而切当,言辞流畅华美而不过分。 追寻战国以前,史书记载的言语都可以吟咏朗诵,这不是编写时修改的结果,实在是当时言语本身质朴优美的缘故。如何来核证呢?“山木”“辅车”,就是当时民间的谚语;“原田是谋”,是普通众人的吟咏。这些都是草野低贱之人的吟咏,尚且能如此温润和婉,何况身着朝服立于朝堂之上的人呢!由此可知当时人说出的话,被史官们载入了史册,虽然有所加工润色,但终究没有失去本色。但后来的作者,普遍没有远见,记载当时口语,很少能如实而书,反而仿效古人,表示自己考查了古事。因此使得周、秦时候的言辞出现于魏晋时代,而失去了天然的真实,现在和古代因此而混淆,真实与虚假由此而错乱。 只有王劭著《齐志》、宋孝王著《关东风俗传》,叙述西魏元氏政权、北齐高氏政权的史事,直言不讳直书其事,力求体现直笔的原则,地方口语、世俗言谈,由此得以充分彰显。而当今的学者,都责难这二人之书言辞污浊不洁净,语言过于浅俗。其实当时语言的本质就是如此,却把过失推给史臣,犹如照镜子的人看到嫫母太丑,而归罪于明镜一样。近来有敦煌的张太素、中山的郞余令,都以著述并称,自恃有史学才能。郞余令著有《孝德传》,张太素著有《隋后略》。凡所编撰当今的语言,都仿照过去的文辞。如果选择言词可以仿效古代的才写,那些难以仿效古语记录的,就忽略不记,可以想象,被他们所遗弃的材料,能记得完吗? 江芊骂商臣说:“呀!贱人,难怪君王要废了你而立职为太子。”汉王对郦食其发怒说:“小子,你几乎坏了老子的事。”单固对杨康说:“老奴,你死得活该。”乐广赞叹卫玠说:“这是谁家生了这样的孩儿!”这些都是当时轻慢的语言,世俗粗野的说法。一定可以流传于口头,被人诵读,但世人都认为前面两句不失清雅,后面两句则特别拙朴,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楚汉与今天相隔久远,事情已成为古事;魏晋与今天年代较近,语言还类似今天。已成为久远古事就称它文雅,还类似今天的就惊讶于它的质朴。天地永存,风俗不会固定不变,后人看今天,也就像今天看往昔。但作者都害怕写出今天的语言,却勇于仿效古代的语言,岂不糊涂吗! 善于治理国家政事的人,不选择被治理的对象而能治好,所以风俗无论精粗,都能受到其教化;擅长修史的人,不选择事情而记载,所以语言无论美丑善恶,都能流传至后代。如果所记载的事情都不谬误,语言必定接近真实,几乎就可以与古人接近了,何止只得到古人废弃无用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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