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枣树 姜煜暄 (1)陈阿婆颤巍巍地兀立门前的枣树下,手里捧着一把红彤彤的大枣。一双浑浊锈滞的眼睛定定地凝望着通往村外的公路。瘦弱佝偻的身躯如一棵稻草在风中飘摇,银白色的花发像雪花般在风中飘拂。那凝然的神态犹如一座雕像耸立于枣树下,又如历尽沧桑的枣树屹立于门前。 (2)我是傍晚碰见陈阿婆的。她见到我,眯糊着眼睛,瘪着凹陷没牙齿的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像苍老的枣树皮,微笑着,回来看你娘了?嘴角撩过一丝苦笑,老泪在眼圈里转悠。我的心猛地一缩。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陈阿婆,我的心酸溜溜的,不知啥滋味。 (3)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我每月定不可移地从市里回老家看望,其实不仅仅看她,很大程度也是看阿婆。每次陈阿婆都站在被夕阳染红的枣树下,青筋暴跳的手在额头上搭着莲蓬,痴痴地,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村外那条公路,一直眺望到公路的尽头。 (4)我扶着阿婆,凄然地说,阿婆,想阿强哥了?阿婆与我家东西院一墙之隔,阿强比我大二岁,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样。 (5)阿婆摇摇头,没有言语,干枯的手撩起衣襟抹着眼角的泪水。 (6)阿婆,你流泪了? (7)“沙子进眼睛里了。”阿婆说着抬起头,一丝苦笑,把手里的红枣捧给我,吃吧,甜着呐。阿婆回头望一眼村外那条公路,依依不舍的样子,你阿强哥打小就爱吃枣,可惜一年了也没吃上家乡的枣了,也不知回来看看娘。阿婆叹息着,脸色沉郁,眼神忧伤。我的心怦怦乱跳,泪水不由地流下。我很想说点什么,一时不知说啥好,我也很想告诉她实情,但又不能说,看见阿婆期盼复杂的眼神,我的心一阵疼痛,嘴边的话咽进肚里。 (8)看着红红的枣,我想起了小时候。 (9)每年枣放青时,我和阿强趁阿婆午睡时,用竹竿偷偷地打枣。奇怪的是,每次刚一动手,阿婆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屋里出来,出溜一声,枣还没熟呐,吃糟蹋了。我和阿强蹦高地跑了,躲在草垛边啃着巴涩的青枣,偷偷地笑。待到枣像一串串小红灯笼时,阿婆会喊我和阿强:“打枣喽,打枣喽!” (10)阿婆年轻时是村上最漂亮的女人,梳着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辫子一直及到腰际,辫子稍扎着漂亮的蝴蝶手绢,皮肤白的如葱白,眼睛又大又亮。我时常痴痴地看着她在河边洗衣裳,在枣树下纺线线。我说:“阿婆,你长得真好看。” (11)阿婆捏捏我的脸蛋,甜甜地笑了,小公主,想漂亮吗?女大十八变,等你变成大姑娘时就漂亮了。 (12)阿婆没有男人,但娘说阿婆有男人,可我从来没见过阿婆的男人。娘说阿婆以前有过男人,是县上来村里工作队的。那个男人长得很帅气,瘦高挑的个,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能写会画,是个有文化的人。那个男人住在阿婆家,阿婆给男人做饭,还经常给男人洗衣服。夜间,男人就教阿婆读书写字。每当月光皓洁当空时,两人会坐在枣树下看月亮,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13)男人和阿婆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男人气得一阵乱棍把枣全打落在地,甩掉棍子走了。那时,枣是青涩的,还没有成熟。男人和阿婆吵架时,是在阿婆有了阿强的当天晚上…… (14)男人再也没回来。阿婆坐在枣树下哭了一天一夜。 (15)夜里,我常常听见阿婆唱着催眠曲哄阿强睡觉。 (16)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把阿婆熬老了,熬得就像门前那棵老枣树,老态龙钟。 (17)那年秋天,阿强去省城念书,走时,阿婆给他装了一袋红枣上路。阿强就这么走了,像很多年前那个男人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18)我该回成了。天蒙蒙亮,阿婆背着一袋红枣,蹒跚着步履来我家,让我给阿强捎去。我顿时泪如雨下,哽咽地说:“我一定给阿强哥送去。”从阿婆渴望企盼的眼神里,我似乎看见一种东西在涌动,但我形容不出来。 (19)我来到阿强的墓前,将红枣撒在墓地。阿强为救被洪水困在一棵枣树上的老妈妈,被洪水冲走的。但我始终没敢告诉风烛残年的阿婆,我不愿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场面。 (20)半月后,娘来电话说阿婆不行了。我急忙仓促地赶回去,阿婆临咽气时说,我就要见到我儿子了。满脸核头纹荡溢着慈详的笑容,手里握着一大把钱。 (21)我惊异了。 (22)娘眼含泪水说:“阿强不是阿婆生的,多年前一个清晨阿婆在枣树下捡的……而且,阿婆知道阿强不在了,每次你说阿强捎回来的钱,她知道是你给的。” (23)第二年,春暖花开时,阿婆和阿强的坟墓长满了绿茵茵的小枣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