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胡鹏程 王安忆 ⑴第一次看见胡鹏程,我就注意到他那双眼睛,特别地亮,烁烁地看着你,看到你先转开眼睛,他才转开。这样的眼神,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长相,变得尖刻起来。 ⑵胡鹏程是我们的第二个木工,第一个木工是我们的监工老黄找来的,又叫老黄炒了。我们将胡鹏程带到老黄跟前,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监工,老黄将要做的木工活一一报给他,然后让他报价。胡鹏程一开口报出个天价,老黄一挥手:不可能!杀下去一半。照规矩,胡鹏程再报一个居中的价位,这就叫讨价还价嘛。可小胡不,他依然是报原价,老黄也跟着坚持半价。我们只得出面调停,居中。胡鹏程一挥手,少一分不行!最后,还是依了胡鹏程。一是我们急着搬家,二也是向我们介绍胡鹏程的朋友大力推荐,再三说这是个好木工。这样一来,等于是老黄向他让了一步。可胡鹏程并没有因此满足。接下来,老黄向他交代如何如何做时,每一项,他都要反着来。我们的装修工程就在这样敌对的气氛底下拉开了帷幕。 ⑶后来,我们才明白,胡鹏程和老黄没有仇,胡鹏程和我们也没有仇,只是一上来这关系就错了——我们将胡鹏程置于老黄的领导之下。这使他一直愤愤然,好像不是来做工,而是来报仇。每一样材料,他都要求最好的,倘若说“我们不讲究”,他便说“要有问题我不负责”。 ⑷这样受胡鹏程折磨,真的不想再继续了,炒了他!这是我们手到棋胜的一着。老黄也三天两头在我们面前撺掇,还暗示胡鹏程要不走,他走。可是,胡鹏程一直做出这样的姿态:谈得拢谈,谈不拢不谈。再有,看见胡鹏程干活的样子,不由地,你又被他感染了。 ⑸首先,他们的工具特别齐整。电锯,擦拭得锃亮,锤、刨、锉、凿,均是称手牢实,干起活来当当地响。其次,是胡鹏程的技术。连成见极深的老黄,都不得不承认:小赤佬基本功是好的,料忒坏!“料”是指人的品质。逢到胡鹏程脾气好的时候,他会对我们说:我给你们打张八仙桌,不用一根钉,全用榫,要不要?第三,也是最打动我们的一点,他们干活的气氛,称得上热火朝天。在一片锯刨声中,还响着乐声。那是一架小小的单放机,立在衣屑堆里,放着憨直又带些委婉的淮剧唱腔。逢到副歌式的段落,胡鹏程和他的兄弟们便大声应和:哦唷喂,嗬嚯哉,咿兹唷嚯哉!他们穿着旧衣服,额头上冒着汗气,眼睛里放光,使你感受到劳动的快乐和骄傲。 ⑹他们能做也能吃。中午一顿,比较马虎,有时就吃菜泡饭。晚上一顿就要认真对待了。要买些熟食,喝些酒,荤素搭配。隔三五日,还要上隔壁澡堂里泡澡。那是他们进来的头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大约十点来钟的样子,胡鹏程忽然打来电话,问附近哪里有澡堂,于是赶紧翻黄页,找到个最近处的,报给他们。当时便觉得胡鹏程与一般民工不同,他们不那么受罪。 ⑺胡鹏程到上海打工已经有十年,老婆也来了,在一间商厦做清洁工。他老婆长得很俊俏。见她时,就穿了商厦发给的夹克式的蓝色工作服,长发在颈后束一把马尾。这样的朴素反使她显得自信,有了一种坦然的风度。倒是耳垂上一对成色很足,分量也很重的金耳环,流露出一些乡气。她也有胡鹏程那样沉着的眼神,与你说话时,也对直了看着你的眼睛。听她说,乡下已经盖起了楼,三层,上上下下的家什,全是自己打,不用一根钉,全用榫。 ⑻活做到一半的时分,旧历年也到了。起初,胡鹏程是说旧历年不回家的。临到小年夜,他才通告我们他要回家。我们说,当初不是说好的,不回家过年吗?他便微笑着反诘:过年能不回家吗?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们笑,虽然是带着狡黠,可我们心里还是软了。一年里不就这么一个团圆日吗?再想,不让他回,他就不回了吗?车票早二十天就订好了,倘是别人大概还可以试试,可这是谁?没有一件事,我们是较得过他的。不过,他说他过了初十,立马回来。我们自然也不敢全信了。 ⑼他是小年夜晚上走的。他洗了澡,换了衣服,一件深蓝和墨绿镶拼的滑雪衫,背一个大红色旅行包,走了。人去楼空的房间里,木屑都扫净了,机器擦得锃亮,锅碗瓢勺也归置整齐。壁上的架子都打齐了,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长条地板解开包装,摊开放着收干,上面撂了几件他们干活穿的旧衣服。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一点邋遢相。心里不由感慨:倘若不是与胡鹏程这样的雇主关系,又弄得有些僵,那么,胡鹏程这样的劳动者,其实正是我们喜欢和欣赏的。可是现在,我们不可能客观地看问题了。 ⑽元月初十这天,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了新房子。打开门,看见摊开着的白木长条地板上,搁着胡鹏程的大红旅行包,人不在,想必是去泡澡了。以后的几天里,人陆续回来,新房子里又响起锯刨声,还有放音机里淮剧唱腔,以及他们兴高采烈的应和:哦唷喂,嗬嚯哉,咿兹唷嚯哉! ⑾基本上在约定的期限内完了工,结清工钱。大约是一年以后,我们才发现胡鹏程给我们留下的一个纪念。他将热水器百叶箱的门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们无法将热水器的铁罩拆下来,清除里边的煤烟,以示对我们的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