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人刮歪 刘亮程 (1)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2)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3)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沦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4)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5)去年,我在一场东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到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住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6)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7)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8)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9)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決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10)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11)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12)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 (13)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14)什么留住了我。 (15)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16)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17)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18)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19)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20)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21)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22)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23)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1)第(1)段画线句新颖生动,就此进行赏析。 (2)探究第(5)段写“我”抓住并观察被风刮回来的“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的用意。 (3)第(17)(18)(19)段为什么要写“铃铛刺”? (4)有人认为作者是“自然之子”,有人认为其“温情的背后有着矛盾、迷惘的灵魂”,结文章,对此进行评析。 参考答案: (1)运用比拟,新颖生动,赋予“荒野中的草棚麦垛”以生命力,“绊”“扯”“缠”等动作真切传神,与前文“有腿、有头发的、穿着衣裳”的女人相照应,表现风的狂躁难以阻挡。 (2)作者借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刮回来的荒诞性来写游走于现代文明和原始村庄文明的人的选择。与上文中人被风刮走,改变了命运,渴望被风吹回的沉重形成对照,“从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看出外面世界既有村庄里没有的风雨,也有村庄里没有的阳光。表现了作者对外面世界的矛盾态度:既好奇又畏惧。“极少回来的叶子”暗示了现代文明对于原始文明“村庄”的巨大冲击。 (3)铃铛刺因挂烂衣服而被我们嫌弃并要除掉,但在关键时候却为我们挡住了赖以生存的麦捆,挽留了我们,引出文末我们周围的都已成为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人即是自然,自然万物就是人,人与自然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的感悟。 (4)说其是“自然之子”是由于刘亮程笔下的“村庄”事物都是具有生命的,开头写:“风”是一个撕扯的女子,具有了形象,“云”模样怪怪的等,他总能够把物当作与自己平等的对象去体察,物都具有了生命的温度,从而拓宽自我的生命体验,与现代文明中以“我”为中心的方式截然相反。但另一方面,他的笔下还是淡淡表现出了对外面世界﹣﹣现代文明的好奇,如11、12、13段。对于“村庄”的命运他也是迷茫的,“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两种说法,前者是对他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评价,而后者是针对在时代洪流中作者对“村庄”未来的思考评价,都是准确而精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