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的牧神 余光中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草,在渐渐寒冷的天气里,久久不枯。空气又干,又爽,又脆。我几乎以为,站在四围的秋色里,那种圆溜溜的成熟感,会水远悬在那里,不坠下未。终于一切瓜,一切果都过肥过重了,从腴沃中升起来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黄昏,太阳也垂垂落向南瓜田里,红橙橙的,一只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号的南瓜。日子就像这样过去。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之后仍然是完整无憾饱满得不能再饱满的晴天,敲上去会敲出音乐来的稀金属的晴天。就这样微酩地饮着清醒的秋季,好怎么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学,开了三门课,我有足够的时间看书,写信。但更多的时间,我用来幻想,而且回忆,回忆在有一个岛上做过的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我不知道,我的寂寞应该以时间或空间为半径。就这样,我独自坐到午夜,万籁俱寂之中,听胡髭无赖地长着,应和着腕表巡回的秒针。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我不过是个客座教授,悠悠荡荡的,无挂无牵。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译小说,情节不多,气氛很浓;也有其现实的一面,但那是异国的现实,不算数的。 在我教过的美国大孩子之中,劳悌芬和其他少数几位,大概会长久留在我的回忆里。那年的秋季,本来应该更长更长的。是劳悌芬,使它显得不那样长。我仍记得,那天早晨刚落过霜,我正讲到杜甫的“秋来相顾尚飘蓬”。忽然瞥见红叶黄叶之上,联邦的星条旗扬在猎猎的风中,一种摧心折骨的无边秋感,自头盖骨一直麻到十个指尖。有三四秒钟我说不出话来。但脸上的颜色一定泄漏了什么。下了课,劳悌芬走过来,他说:“我家在农场上,星期天就是万圣节了。如果你有兴致,我想请你去住两三天。” 我们向南方出发了秋,确是奇妙的季节。每个人都幻觉自己像两万尺高的卷云那么轻,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磅。又像空气那么透明,连忧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纸刀这么一裁就裁开了。 到了劳悌芬的家。太阳已经偏西。夕照正当红漆的仓库,特别显得明艳映颊。一个丰硕的妇人从屋里探头出来,大呼说: “我晓得是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风好冷,快进来吧!” 大家在晚餐桌边坐定。他的母亲给了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气氛。她是一个胸脯宽阔,眸光亲切的妇人,笑起来时,启露白而齐的齿光,映得满座粲然。她一直忙着传递盘碟。看见我饮牛奶时狐疑的脸色,她说: “味道有点怪,是不是?这是我们自己的母牛挤的奶,原奶,和超级市场上买到的不同。等会你再尝尝我们自己的榨苹果汁。”晚餐后,他母亲移走满桌子残肴,为大家端来一碟碟南瓜饼。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似乎可以那样一直延续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劳悌芬家楼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远方无限地伸长,伸进不可思议的黑色的遗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灯。我想得很多,很乱。高梁肥。大豆香。想到抗日战争。想冬天就要来了,空中嗅得出雪来,今年的冬天我仍将每早冷醒在单人床上。大豆香。想在密歇根香着在印地安纳在俄亥俄香着的大豆在另一个大陆有没有在香着?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样?我实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所以说,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这么说,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吗?那年的秋季特别长。 1966年10月24日追忆 【注】余光中,中国台湾作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在美国西密歇根大学任教。万圣节:西方的传统节日。 4.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听胡髭无赖地长着,应和着腕表巡回的秒针”运用通感手法,写出了作者内心的寂寞和对时间流逝的无奈。 B.文章写作者讲杜甫的诗句时看到秋景而感到“一种摧心折骨的无边秋感”,表达了一种飘零感,引起了劳悌芬的共鸣。 C.文章在语言上使用了一些长句,虽然长而堆叠,但是并没有使读者感到重复啰嗦,反而有助于读者理解作者的情感。 D.文章善用照应手法行文,如文章开头描写异国秋景中“特大号的南瓜”与后文中“南瓜饼”“南瓜灯”相照应。 5.文章写作者到劳悌芬家过万圣节,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5分) 6.文章反复出现“那年的秋季特别长”,这样处理有怎样的艺术效果?请结合作品进行分析。(6分) 答 4.B“引起了劳悌芬的共鸣”错,从原文看,劳悌芬看出了作者内心的情感波动,因而邀请作者去他家做客,但无信息表明,作者的情感引起了劳悌芬的共鸣) 5.劳悌芬家“暖洋洋的气氛”与之前的“无聊”“孤独”形成鲜明对比,使身在异国的作者感到了温暖。(3分)万圣节是西方传统节日,到劳悌芬家过万圣节,进一步引发了作者对故土、祖国的想念及牵挂之情。(2分) 6.在行文上,贯穿全文,首尾呼应,使文章结构浑然一体。反复出现,渲染氮围,使作者的情感更显沉郁。多次以漫长的秋来烘托作者的思想感情,使文章的主题更加突出。(意望对即可,每点2分;其他答案,言之成理的,酌情给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