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佛 聂鑫森 塑佛用的是泥,所以又叫泥塑。完成一尊佛像,要经过八道工序::制架、做胎、细磨、水磨、润油、贴布、抹漆、装金。钦永其从十四岁拜师学艺,除“文革”十年不得不回乡下种田外,几乎所有的光阴都丢在寺庙里了,不少名山大刹都有他塑的佛像。所谓塑佛,其实是泛指,除释迦牟尼、燃灯、弥勒等佛像外,还有菩萨、声闻、护法三大类别。 这一次,华光寺重修好几个大殿,华光寺的老方丈智本,专差人来盛情邀请他去把把关。一眨眼,十个月了。只剩下一个三佛殿了,里面将要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燃灯佛、弥勒佛。眼看着离春节也就半个来月,工程队的二十几号人,像宿鸟归飞,呼啦啦回家过年去了。 钦永其决定留在寺里过年。 智本方丈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忽然来到后院。“钦施主,连日冰冻,你在小寺受苦了。刚接到本市电业局的电话,说有三个工人要住到寺里来,以便为这附近的铁塔和高压线除冰清雪。” 果然来的是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汉子,摘下藤帽,露出很憨诚的黑红脸膛,大声说:“钦老,我们要打扰你了,请你包涵。我姓归,叫归来。这两个是我的伙伴,他叫小刘,他呢,叫小张,我们都是架线护线的。” 三个人每天吃过早饭,都把要携带的东西清点出来,从大帆布包里掏出各自的工具袋,工具袋里放上榔头、扳手、螺丝刀、电工刀、剪丝钳,再放上铝饭盒;理出一捆大拇指粗的尼龙保险绳,带上一副轻便的攀爬电杆的脚踏板。钦永其看着他们在工作皮鞋外,牢牢地套上草鞋,头上戴好藤帽,手上戴好手套。这一身装束几多沉重,还要扛着打冰的长竹竿,真不容易。 每天的光景惊人地相似:归来他们早出晚回;钦永其在黄昏时烧水、做饭;晚上大家围炉向火,热腾腾地喝茶、聊天。但钦永其发现归来的眼神里,忽地隐含着沉重的忧愁,话也说得很少了。 “归来,身体不舒服?” “好着哩。” “家里还安吉吧?” “安吉。爷爷。”归来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离春节只有四天了。这一天的雨雪特别大,天特别冷。 三个人又像平日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去了。 瓦瓴上喧吵着很密集很混浊的雨雪声。 钦永其蓦地站起来,在屋子里焦躁地转圈,然后粗声粗气地骂起来:“这该死的天!” 转了一阵,骂了一阵,他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他忽然发现归来的枕头边,放着一个红封皮的日记本,准是忘记收了。归来深藏忧郁的眼神,引发了他要翻看这个日记本的冲动,当然他只看最近写的那几页。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日记本,翻到了那几页,迅速地看起来:“母来电话,说父病重住院……妻子将家中的存款尽取……女儿患肺炎住院……领导来电话,说可以请假回家探视,但我不能离开岗位……”什么都明白了,父病女病,归来却不愿回家去看望以尽子道和父道,因为公家事大,但其内心之痛如割如刺,自是不言而喻。他把日记本重新塞到枕头下,莫明其妙地又拍打几下枕头。他想,等归来傍晚回来,一定要力劝他回家去看望父亲和女儿! 天渐渐地黑了。却一直听不到那沉重而又疲惫的脚步声。 六点钟过了。 雨雪依然在下。 钦永其的心开始悬起来、落下去,像冲碓的碓锤,胡乱地冲撞着胸膛,咚咚地响。他再也坐不住了,套上草鞋,拄着拐杖,走到院门外去看、去等。粗大的雨点、雪粒扑打在脸上,生痛生痛。 背后忽然响起智本方丈的声音,低沉、沙哑:“钦施主,别等了” “归来因爬到山边的一根电杆上去敲冰,电杆兀地断了,归来和电杆一起摔下山谷。他们找到归来时,他已经只有些许气息了。临终时交代,他尸体不要抬进后院,更不要抬进这间屋子,以免惊扰了你这个爷爷。” 太阳光穿过冬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路面上湿漉漉的,冰雪正在融化,斑驳地现出了土地的原色。 工程队的人相继回到了华光寺。 钦永其说,那尊燃灯佛由他亲自来塑。智本方丈听说钦永其亲自塑燃灯佛,得闲了便要到三佛殿来看看,和钦永其说说话。“《大智度记》说燃灯佛出生时,身边一切光明如灯。”钦永微笑着说:“一切送光明、护光明者,皆是佛。” 一个月后,三尊坐在莲花座上的佛像圆满完成了。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左边是燃灯佛,右边是弥勒佛,金光闪闪,庄严肃穆,悲天悯人,但又体现一种无畏与沉毅,观者无不赞叹。 智本方丈把燃灯佛看了又看,那脸型,那眉眼,那嘴和鼻,那神情,分明都见出归来的影子,很生活化,但又确实是燃灯佛的传统塑法。燃灯佛那个手势(又称印相、印契),钦永其特意塑出的是“施无畏印”,右手抬起上升,掌心朝前,左手平放在膝上,其义为能解决众生苦难。 (选材于聂鑫森小说,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