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在君这个人 胡适 我常说,在君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是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在这一点根本立场上,眼中人物真没有一个人能比上他。这也许是因为他十五岁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国人生活习惯的影响的缘故。他的生活最有规则:睡眠必须八小时;起居饮食最讲究卫生,在外面饭馆里吃饭必须用开水洗杯筷;夏天家中吃无皮的水果,必须在滚水里浸二十秒钟。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总要寻一个歇夏的地方;他绝对服从医生的劝告:他早年有脚痒病,医生说赤脚最有效,他就终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脚,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脱袜子,光着脚谈天,他自称:“赤脚大仙”。他吸烟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脚指有点发麻,医生劝他戒烟,他立刻就戒烟了。这都是科学化的习惯;别人偶一为之,不久就感觉不方便,或怕人讥笑,就抛弃了。在君终身奉行,从不顾社会的骇怪。 他最恨人滥举债,最恨贪污。他所谓“贪污”,包括拿干薪,用私人滥发荐书,用公家免票来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笺来写私信等等。他接受凇沪总办之职时,我看见他每天接到不少的荐书。他叫一个书记把这些荐信都分类归档,他就职后,需要用某项人时,写信通知有荐信的人来考试,考试及格了,他都雇用;不及格的,他一一通知他们的原荐人。他写信最勤,常怪我案上堆积无数未复的信。他说:“我平均写一封信费三分钟,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着我的回信了。你写信起码要半点钟,结果是没工夫写信。”蔡孑民先生说在君“案无留牍”,这也是他的欧化的精神。 罗文干先生常笑在君看钱太重,有寒伧气。他用钱从来不敢超过他的收入,所以能终身不欠债,所以能终身不仰面求人,所以能终身保持一个独立的清白之身。他有时和朋友打牌,总把输赢看得很重,他手里有好牌时,手心常出汗,我们常取笑他,说摸他的手心可以知道他的牌。及今思之,在君自从留学回来,担负一个大家庭的经费,但他从无怨言,也从不欠债:这正是他的严格的科学化的生活规律不可及之处;我们嘲笑他,其实是我们穷书生而有阔少爷的脾气,真不配批评他。 在君的私生活和他的政治生活是一致的。他的私生活的小心谨慎就是他的政治生活的预备。民国十一年,他在《努力周报》曾说,我们若想将来做政治生活,应做这几种预备: 第一,是要保存我们“好人”的资格。消极的讲,就是不要“作为无益”;积极的讲,是躬行克己,把责备人家的事从我们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职业的人,并且增加我们职业上的能力。 第三,是设法使得我们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就我们认识的朋友,结合四五个人,八九个人的小团体,试做政治生活的具体预备。 看前面的三条,就可以知道在君处处把私生活看作政治生活的修养。民国十一年办刊招社员有两个标准:一是要有操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职业上站得住。他最恨那些靠政治吃饭的政客。他当时有一句名言:“我们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他做淞沪总办时,一面整顿税收,一面采用最新式的簿记会计制度。他是第一个中国大官卸职时半天办完交代的手续的。 孟真曾评价说他“真是一位理学大儒”。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读了这句赞语定要大生气的!他幼年时代也曾读过宋明理学书,但他早年出洋以后,最得力的是达尔文、赫胥黎一流科学家的实事求是的精神训练。他自己曾说:科学……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的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这一段很美的文字,最可以代表在君理想中的科学训练的人生观。 …… 这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死的。他的工作,他的影响,他流风遗韵,是永留在许多后死的朋友的心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