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 文兰 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要我立即回国。我迫不及待地带上妻子和孩子,踏上了回国之路。 我已经有八年时间没有回国看望过父亲了。这期间,父亲体恤我只身漂泊异乡,他坚持说,只要我在国外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好,即使十年不回去看他,他也欣慰。这八年来,我娶妻生子。妻子是美国姑娘,父亲却说她有中国古典美。我的儿子从出生起,父亲就从照片、录像、微信上看着他长到五岁。父亲是语文教师,说话特别讲究用词,可看着孙子的相貌,却说了句不雅的话:“好!好!远缘杂交,必然生出优良品种。瞧我孙儿,中美杂交的混血儿,还真是个具有中国风的洋娃娃呢!” 自父亲病重住院,他最急于完成的事就是写一份关于家产继承的遗嘱,字斟句酌,比他当年教书备课还认真百倍。 长空旅行,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失去了参照物的飞机像是定在了空中似的。妻子忽煞问我:“我们很快要见到爸爸了,爸爸不懂英语,那我们怎么和他说话?” 我说:“这只能靠我翻译了。见到爸爸,千万别提‘外’字、‘洋’字,爸爸死记着当年外国列强欺侮中国,这些都是爸爸的死敌。” 妻子摇头,接着问:“这些既然是爸爸的敌人,为什么他会同意你学英语?还让你到美国?我就是一个外国人,爸爸对我也嫉恶如仇吗?” 我回答妻子:“爸爸就我一个儿子,中国有句古语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只能选择忍耐,尊重儿子的选择。至于你,爸爸会喜欢的。” “为什么?” “中国有句成语叫爱屋及乌,意思是,喜欢一个人,连带着也喜欢和这个人有关的人或物。你嫁给我这个中国男人,也就是中国人了。” 妻子反问我:“你不是已经拿到美国绿卡了吗? “我是美籍华人,本质上仍是一个中国人。” “那我们的孩子呢?” “华人后裔,本质上同样是中国人。国籍可改,种族不变。” 妻子突然话锋一转:“我既然成为你这个中国人的妻子,那你为什么不教我中文?” 我窘迫地回答:“这是一个疏忽。但是我们一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供职之处,还是家庭生活,我们都没有处在不说汉语不行的环境,所以顺其自然地一直在说英语。” 妻子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去,而我又沉进对父亲的回忆中。 父亲一九五八年上高中,那时节,资本主义国家一直都是中国的死敌,父亲除了外语,其他门门功课都是高分,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上了大学,直至被分配到他终生供职的那所高中,父亲依然如故地反对外语,一门心思地深研中文,甚至和外语老师争辩:“中国十几亿人,搞翻译、搞外交的人能占多大比例?可是无论在高中还是大学,无论你要考文科还是理科,外语却是每个学生必学的主课。这简直就是浪费年轻的生命!外语能与博大精深的中文相提并论吗?在我认为,全世界任何语言,都不能和产生、繁衍、应用、完善、丰富、臻美了几千年的汉语相媲美的!中文用起来灵活方便,没有外语变格、变位、变这、变那的问题。中文无论字、词、句,都是既简单明了又内涵丰富的。声、形,静、动,尽呈万象!汉字形、音、意三住一体,形美可以赏目,音美可以悦耳,意美可以感心。不管世界多么纷繁、奥妙,其中的音韵、色彩、样式、动态、内涵、情感,都可以涵纳于汉字简洁的 笔画之中,这是人类任何其他语种都无法企及、无法与之相媲美的!”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们来不及放行李就奔赴医院。推开病房门,我含泪站在父亲面前,叫了声:“爸!”妻子、儿子也分别用英语叫了声“爸爸”和“爷爷”。父亲楞了一下,看着我们,急于挣扎起身。 我立即对儿子说:“快问爷爷好。” 儿子用英语说:“爷爷好。” 父亲听了,皱了下眉,看着我。 我立即给父亲翻译:“你孙子问爷爷好呢!” 接下来父亲问:“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楞了一下,立即翻译:“爷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儿子笑着点头说:“我的名字叫钟美。” 父亲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神情,说:“这回我听懂了。这个名字好!‘钟’‘中’同音,既好听又有意义。过去美、英等大国瞧不起中国人,现在心甘情愿把姑娘嫁给中国人为妻,中国人民是真的站起来了!” 父亲接着问:“你娶媳妇八年了,娃也五岁了,难道媳妇和娃一个中国字都不认识,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讲吗?” 我低头不语,父亲曾在电话中多次问到这个问题,为了不让他失望,我都以沉默作答。 父亲悲伤道:“好啊,俅是中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外国话,媳妇、孩子不认识一个中国字,不会讲一句中国话。”父亲说着,老泪纵横。 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说:“爸,这都是我的疏忽。但自我们在美国结婚生子,无论家庭生活还是社会工作,一直不存在不认识中国字、不讲中国话就过不去的场合和情况,加上我忙于工作,所以就顺其自然了。” 父亲情绪激动,哽咽得无法再说话。静了几秒钟,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先去弄口饭吃,爸这会儿感觉不太好,想静一会儿……” 我惴惴不安地带着妻子、孩子,由姐夫开车送至父亲家中。行李还未搬完,姐姐打来电话,要我一个人赶紧返回医院。我脑子里轰的一下,未及给妻子、儿子安排,就立即返回医院。我飞跑进病房,见姐姐伏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待奔至病床前,见父亲已经故去。 姐姐拿出父亲的遗嘱,对我说:“弟,咱爸走了,伤心也没用了,你看看遗嘱吧。你刚离开医院,爸就抖着双手撕毁了原先千修万改的关于财产继承的遗嘱,要笔,要纸,挣扎着重新写下这份最后的遗嘱。” 我接过姐姐手中的遗嘱,泪眼朦胧地看见父亲在一张纸上赫然写下的四个大字:勿忘母语。 (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