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瓷细腰鼓 杨轻抒 眉间坊是一条街。为什么叫坊不叫街,好像没人说得清楚。街不宽,也不长,四月的风卷着落花从东头过来,百米之后就消失在了西头的车流里。街还不直,微有弧线——之前电视台曾经做过城市航拍,其中就有眉间坊的镜头,看到的人说,咱这眉间坊从空中看就像人字的那一撇。 鲁老师一个人住在眉间坊一座三间平房围成的小四合院里。地是红砖铺的,年岁久了,一地青红,青红的小院里堆积着春日的阳光,几朵槐花在阳光里飞扬。围墙是灰砖砌的,高过人头,爬满七里香。 院门半掩,街坊四邻常常看见鲁老师在院子里写写字,喝个茶什么的。有时候鲁老师也念些旧文,只是鲁老师念旧文的时候要打节奏,打节奏用的是一个瓷的细腰鼓,两头蒙皮,是什么皮大家不知道,但那瓷鼓晶莹而深透,秋水一般。鲁老师腰悬瓷鼓,右击左拍,嘴里念:“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孝加于百姓,刑于四海……” 鼓声穿云裂石,鲁老师满面沧桑。 街上的人偶尔也来串串门,送点时下的青瓜小葱什么的,但都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站在院门口能看到鲁老师客厅里挂着的字,字是: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关于鲁老师,一直就有很多的猜测。 有人说鲁老师出生于书香门第,早年是留过洋的,会几国外语;也有人说鲁老师祖上是有名的富商,传下宝贝无数;当然,也有人说,鲁老师就一个离群索居的退休老头,儿孙都在国外,多年不曾回来过。 不管怎么着,大家都知道鲁老师是个文化人,对他很敬重。 常进鲁老师院里的是老宋。老宋是厂里的水暖工,也懂点电,所以谁家管道破了,电不通了,都请老宋去看看。老宋经常到鲁老师家去,因为鲁老师那房子也老了,经常有个下水道堵了,灯泡坏子之类的事情。开始的时候,鲁老师家有事,悄悄喊声老宋,老宋就去了;后来老宋也不让鲁老师喊了,差不多了就去鲁老师家检查检查。有事处理个事,没事就坐在院里看鲁老师打腰鼓念旧词儿。 人总是要老的,鲁老师眼看着就一年一年老了。老了的鲁老师也写写字,也打打鼓,但是看见过的人都说,鲁老师写字手已经开始发抖了,打鼓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节奏感了。大家就想,要是鲁老师哪天忽然走了,谁来给他送终啊? 这个问题渐渐成了眉间坊所有人的心结。 当然,想归想,却没人说破,只是大家走过鲁老师家门前的时候,会忍不住停一下脚步,或者不自觉地回头望上一眼鲁老师那青灰的院门,看见墙上的七里香花瓣又掉了不少,对联上的字又淡了一些……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听见老宋的叫声,大家都跑过去。鲁老师半躺在院子里的一把藤椅上,脸色青灰,冲大家笑了笑,笑得很艰难。大家说快把鲁老师送医院吧,鲁老师摇头,意思是不必了。鲁老师看看桌上那只腰鼓,又慢慢抬眼看着老宋。 那腰鼓黑底、乳蓝白斑,漂亮得不染一丝烟火气——大家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那只鼓,也第一次发现鲁老师家里空空荡荡让人心酸。 老宋为难地看看鲁老师。 鲁老师叹了口气,显得特别失望。大家说老宋你什么意思?你真要让鲁老师放不下?老宋说哪敢让鲁老师放不下?跟鲁老师这么些年,这腰鼓我不是不会打,我是怕我念得不好,不像鲁老师那样。 大家说你念得不好我们帮你念,你打鼓可以吧? 听到这话,鲁老师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绚丽的光彩。 老宋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腰鼓,开始拍打,那声音清越而悠远,仿佛带着几千年辽远的气息。大家一起念:“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 没有人问大家是啥时候学会那些旧词的,所有人都觉得那腰鼓的声音清丽而深重,像暗夜里的昙花开放,像七里香的香气四处飘荡,整个城市,不,整个天地之间,都浸透了青花瓷的声音……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来眉间坊打听鲁老师的那花瓷细腰鼓,说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鲁山段店窑烧制的,是唐钧瓷的鼻祖“黑唐钧”,是唐宫的贡品,连皇帝都用过,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呢!眉间坊的人说,就你懂?你懂为啥不明白“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那人郝然,掩面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