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2014年7月17日,杨绛迎来了103岁生日,一百年的岁月风尘却难掩她的风华,就像多年前,钱钟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问:听说您父母的家训就是:如果有钱,应该让孩子受好的教育。杨绛先生,您认为怎样的教育才算“好的教育”? 杨绛:我认为,“好的教育”首先是启发人的学习兴趣,学习的自觉性,培养人的上进心,引导人们好学,和不断完善自己。要让学生在不知不觉中受教育,让他们潜移默化。这方面榜样的作用很重要,言传不如身教。 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师长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妈妈操劳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总要翻翻古典文学,现代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我学他们的样,找父亲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我在启明还是小孩,虽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爱心感染,小小年纪便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 我们对女儿钱瑗,也从不训示。她见我和锺书嗜读,也猴儿学人,照模照样拿本书来读,居然渐渐入道。 问:您是在开明家庭和教育中长大的“新女性”,和钱锺书先生结婚后,进门却需对公婆行叩拜礼,学习做“媳妇”,杨先生,这个转换的动力来自哪里? 杨绛:我由宽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钱家做“媳妇”,从旧俗,行旧礼,一点没有“下嫁”的感觉。男女结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双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赏吸引、支持和鼓励,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及其他,并不重要。 抗战时期在上海,生活艰难但并不感觉委屈。为什么,因为我爱丈夫胜过爱自己。我了解钱锺书的价值,我愿为他研究著述志业的成功,为充分发挥他的潜力、创造力而牺牲自己。 我成名比钱锺书早,我写的几个剧本被搬上舞台后,他在文化圈里被人介绍为“杨绛的丈夫”。但我把钱锺书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价值。他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不仅赞成,还很高兴。我要他减少教课钟点,致力写作,为节省开销,我辞掉女佣,做“灶下婢”。 钱锺书知我爱面子,大家闺秀第一次挎个菜篮子出门有点难为情,特陪我同去小菜场。两人有说有笑买了菜,也见识到社会一角的众生百相。他的体贴让我感动。 问:杨先生,您觉得什么是您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您觉得您身上的那种无怨无悔、向上之气来自哪里? 杨绛:我觉得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是肯吃苦。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 到“文化大革命”,支撑我驱散恐惧,度过忧患痛苦的,是对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对不时发生的焚书坑儒悲剧,忍受对精神和身体的种种折磨。我绝对不相信,我们传承几千年的宝贵文化会被暴力全部摧毁于一旦,我们这个曾创造如此灿烂文化的优秀民族,会泯灭人性,就此沉沦。我确信,灾难性的“文革”时间再长,也必以失败告终,这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定会重新颠倒过来。 问:杨先生,您一生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可是,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与“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好像是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杨绛: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打我,我一笑置之。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所以我说,含忍和自由是辨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问:孔子“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话,已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个生命的参照坐标,不过也只说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期颐之境,几人能登临?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吗?能谈谈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几重吗? 杨绛: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几重。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节选自《文汇报》,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