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芦花 他说:你姐还给我做过一双鞋呢,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董守芳说:咋没有印象呢?我姐做那双鞋,一针一线都先从心里过,再从手上过。我姐把鞋看得比宝贝还宝贝,谁都不让摸,不让碰。我想看,她都不让看。他说:回想起来,是我做得不对。不该把那双鞋还给你姐。董守芳说:事情都过去了,不用再提了。是我姐配不上你。他说:不是这样。我那时年轻,做事欠考虑。本来给你姐写封信就是了,何必把那双鞋还给你姐呢?董守芳说:我姐出嫁时,把那双鞋放在箱里带走了。后来听说,被我姐夫看见了,姐夫就把鞋给扔了。他听了心里一沉,他的心像是被人用鞋底抽了一下。此时,他突然明白,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把那双鞋放下来,一直关心着那双鞋的命运,现在他终于把那双鞋的命运打听出来了。他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更对不起你姐了。说着,他的眼睛差点湿了。 董守芳又说:哥这两天要是不走,我去跟我姐说一声,讧我姐来跟哥说说话吧。他说:你千万不要让你姐来。你姐现在日子过得很平静,很幸福,我不能干扰她。董守芳问:你就不想见我姐吗?你把鞋还给我姐后,我姐回家还痛哭了一场!他说:不是我不想见你姐,我估计你姐不想见我呢!董守芳说:我跟她说一声,她愿来就来,不愿来,也别埋怨我没跟她说。他说:守芳,你要听话。我看见你,就算看见你姐了。有些事情只适合放在心里,不适合说出来,一说出来就不好了,对谁都不好。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董守芳还没说明白不明白,他的大姐赶集回来了。董守芳和大姐唠嗑了几句就回家去了。大姐在灶屋里做午饭,他接着看书。他的精力像是不大能够集中,看第一行,字还是字,看第二行时,字就散了,散成了一片。董守芳有两句话让他吃到心里去了,那两句话如两列长长的海浪,正翻滚着,一浪接一浪向他涌来。一句是,他把鞋还给董守明时,董守明回到家里痛哭了一场;另一句是,董守明丈夫把那双鞋给扔掉了。这两句话同时又是两个细节,而每个细节都很具体,有时间,有地点,有氛围,有场景,动作性也很强,可供想象的余地很大,足够他想象一阵子的。想象的结果,他快被滚滚而来的“海浪”吞没了。 在下一个集日,董守芳在镇上碰见了姐姐董守明。好几个月不见姐姐,看见姐姐,她有些欣喜,喊着:姐,你也来赶集了!董守明说:我来买点化肥。董守芳说:姐,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她的样子像是有点撒娇。董守明笑笑说:你也没去看我呀!董守芳说:你今天就到我家去,我给你做好吃的。董守明看着妹妹,说:你这闺女,不是遇到什么喜事儿了吧?董守芳说:我哪里会遇到什么喜事,就是有点想你,你要是不去,我该生气了。董守明说:我什么都没给你买,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董守芳说:你什么都不要买,我邻居家的嫂子送给我的有炸好的鱼块儿,回家我给你熬鱼吃。董守明是骑自行车来的,半袋子化肥已买好,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放着。她像是想了一下,坚持给妹妹买了十几枚红红的烘柿,才跟着妹妹,向妹妹所在的村庄走去。 通往村庄的土路两边,一边是一条河,另一边是麦地。河坡里有野生芦苇,芦苇穗子在西风吹拂下闪着微光。他是在这个村庄长大的,董守明曾经和他在此相遇、相识……几只斑鸠从芦苇丛里起飞,集体飞到麦子地里去了。麦子地里的坟前还有人烧纸,零星的小炮向坟中人、也向坟外人报告着黄纸化钱的消息。一群大雁在空中呜叫着,向远方飞去。 董守芳对董守明说:姐,你到我们家,我领你去一个嫂子家看一个人。董守明站下了,问:谁?她的样子顿时有些警觉。董守芳说:我先不告诉你是谁,等你一见就知道了。走嘛!董守明不走,说:不告诉我是谁,我就不去了。其实,董守明已猜出妹妹要带她见的人是谁,以前妹妹跟她说起过,那个人的大姐和她妹妹同在一个庄。世上的人千千万,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生了,一些人死了,每个人认识的人都很有限。而一个人一辈子所能记起的人能有几个呢!她脸色有些发黄,扶着自行车手把的手也微微有些抖。董守芳说:我跟你说了是谁,你一定跟我去吗?董守明说:那不一定。守芳,你跟我搞什么名堂哟!不行,我今天不能跟你去,我该回去了。说罢,不顾董守芳说着:姐,姐,你干嘛,人家还想着你呢!董守明只管把自行车调转车头,朝相反的方向骑去。 回到省城,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说他顺利到家了。大姐说:董守芳到她姐家去了,从她姐那里捎回了一双布鞋,送到我这里来了。鞋还是董守明原来给你做的那一双,黑春风呢的鞋帮,枣花针纳的千层底,鞋还是新的,用一块蓝格子手绢包得很精样。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大姐说:您把鞋先收起来吧,到明年清明节前,我回去把鞋取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