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锐思周有光:老藤椅,慢慢摇 2013年1月23日,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北京后拐棒胡同的周有光先生的书房。周有光先生刚过108岁生日不久。书房不大,墙旧旧的,书橱也小。令我意外和惊喜的是周老的精神。原以为茶寿的老人,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说话不清楚了,但周老神智清晰,双目有神,安坐在略显逼仄的书屋里,接待着一拔又一拨的来访者。 周老是语言学家,每次与他交谈,他的话题都离不开自己的专业。由于各地方言不同,推广普通话就成为必然。“1956年,成立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陈毅当主任,我是成员。别人笑话说,你们自己都不会说普通话,还推广。但话不能这么讲,因为先要有标准,才能学好普通话。”周老说。 从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上半年,周老遭遇几次病患,几次住院治疗,甚至出现过“病危”,但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用老依旧很精神,思路清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地说,很有条理。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先生告诉我,我的身体不太好,但人都是要死的。说这时他一脸的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谓看淡生死。 保姆小田说:奶奶(张允和)在的时候,他们经常晚上一起吃点东西,喝杯牛奶,说说话;上午和下午都会喝一杯红茶或咖啡,还互相碰杯。这就是所谓的“举杯齐眉”吧。奶奶走后有半年爷爷心里很不痛快,半年后他开始恢复,但生活方式简单多了。 2014年冬,周有光的好友、妻弟张寰和在苏州去世,这个消息瞒着周有光。稍后我去拜访周老时,周老向我问起,他学着保姆的叫法说:“五舅妈(周孝华)好吗?五舅舅(张寰和)好吗?”我只得回答说:“好,都好。” 2015年夏,周有光的妻妹张充和在美国去世。张充和是周有光和张允和的“红娘”。当年在他们的婚礼上,张充和高兴地唱起昆曲《西厢记》。周老至今不知道张充和去世的消息。 但是一个更意外的消息牵动了周老的心。当时尽管他还在医院,但隐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儿子晓平已经好多天没来陪他了。周晓平于2015年1月22日去世,享年82岁。此前几天,他还在父亲周有光的110周岁生日会上忙碌着。 很多拜访过周有光先生的人都知道周晓平,他儒雅。温和,热情,负责,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我国著名的气象学家、中科院大气物理所研究员。 周有光与张允和育有一儿一女,即晓平、小禾。抗战时期,小禾随父母到重庆居住,突患疾病夭亡,成为周有光夫妇的人生之痛。不久,晓平又被流弹击中,幸亏美军医院及时为其手术,才得以生还。 在周有光先生108岁生日时,晓平说:“这段时间记者写文章,说我爸抗战时中了流弹捡回一条命,其实是我中了流弹,搞错了。”说起往事,晓平一脸轻松,父母身上宽容的基因,传承到他身上。 说起父亲对自己的教育,晓平说:“父亲从不硬性规定我读什么书,各种书都可以看,四大名著要看,而且要看懂,还要看各国的名著。”周有光不太喜欢收集字画,他说艺术虽然很重要,但过多地沉溺其中不值得。他认为读书一定要读真正能够获得知识的书。或许正是这样无意的引导,让晓平走上了科学之路。晓平说:“父亲晚年生活中我陪伴他的时间较多,不知不觉中我和他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父子关系。我妈说我们是‘多年父子表兄弟’。” 在拜访周老的那天,我去见了沈从文的长子龙朱,龙朱是代表家属去接周老出院的。晓平去世的事龙朱当时很为难,但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周老。当着一众小辈的面,龙朱介绍了晓平的病情和住院情况,希望尽可能以一种老人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明晓平的离世。没想到周老很平静,似乎他心里早已知道,但是在得知儿子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独处时,他还是黯然神伤。 犹记得较早那次拜见周老前,我预先打印了关于合肥张家纪事一书的两个预选书名,请周老定夺。先生手持放大镜仔细地看,然后慢慢斟酌。周老为我题字“历史进退,匹夫有责”,“要从世界看中国,不可从中国看世界”,书名定下,他还为我的书题写书名《流动的斯文》。 从“斯文”说到孔孟之道,晚年的周有光先生主张儒学的现代化。他认为,儒学的历史任务是维护帝王政权,建设稳定而繁荣的封建社会,在两千多年中做出了伟大的成绩。儒学不仅能为封建专制服务,也能为现代社会服务。儒学中有跨越时代的至理,“孔子、孟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有许多高明的说法,非常了不起。”他说。 2013年9月又去拜访周有光先生,我特地带了一段视频,录的是张寰和先生对周有光先生的问候。当时周老饶有兴趣地看着平板电脑,还用手触模了下屏幕,接着像是报告新闻般介绍,上个周末这个东西卖了六十万台,不得了哩。我吓了一跳,因为这条新闻是新近发生的,周老随看随记随用,对新鲜事物时刻关注,真是“闻道”到家了。 犹记得周有光先生对我名字的解读:“你的名字好啊,王道,中国儒家讲究王道,不搞霸道那一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