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赤子吴冠中 韩小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马年的大年初一,吴先生把那第一本画册送给我时,他闪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灿烂!翻开来,发现一共选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画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吴先生已经是83岁的老人了! 当时他还对我说:“这还不包括废掉的不满意之作。我不重复老路,不抄袭自己,必须有了新想法才动手,不然就不画。” 是啊,八十多年风雨兼程的生命羁旅,一分一秒地垒筑起这位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的艺术高度,每一步,都艰难备至。他的艺术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直奔目标,绝不回头。 抗战时期在昆明,敌机来轰炸,全校师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吴冠中苦苦恳求图书馆管理员,让他将自己反锁在馆内,临摹古人画册。那独自对话经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头畅快地荡漾着。 2005年,他大病未愈,春上的一场重感冒引起一些并发症,大夫强迫他住进医院。对于这辈子一天也没闲过的吴冠中来说,不能画画了,就整日烦躁不安。后来争取回到家,却发现孩子们怕管不住他,干脆把大画案撤了,于是吴先生更加痛苦不堪。不过,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吴冠中也不管不顾,左冲右突。最后,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辉煌的岩浆喷发而出,一泻千里——他又一次绝处逢生,找到了“字画”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画面上只有“土地”两个字,但它们不仅是写出来的,也是画出来的,是字和画的合一。他说:画不成大画了,精神好的时候,他就画了一批这样的小字画。最初的想法缘起,是在今天,很多人看不懂篆字了,吴先生就想到要探索把简体汉字变成艺术构成的新路,让普通老百姓都能欣赏。 至于“土地”二字,是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翻来覆去构思的,那年正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广播、电视、报纸里都在讲述这件事。由此,吴冠中想到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英雄,先烈,人民,是多么厚重啊,因此这两个字里,凝聚着非常多、非常多的感受! 吴先生是一个把时间看得无比珍贵的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艺术之中。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那场假画官司,虽然获胜,他并无兴奋,反而悲哀有加,“一寸光阴一寸金,七十五岁晚年的光阴,实在远非黄金可补偿,黄金万两付官司。我低估了人的生命价值!”在这里,他实在是为了那被白白浪费的宝贵时间而痛心。 吴先生认为,一个优秀的文艺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最佩服的作家是鲁迅,认为鲁迅先生的作品既有思想又有感情,具有唤醒中国人灵魂的震撼性力量。为此,他甚至说过:“一百个平庸的艺术家的社会功能,也比不上一个鲁迅。” 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成了大画家,也成了著名作家。多次荣获国内外艺术奖、文学奖,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但他认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个优秀的文艺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他随口就跟我谈起他对许多事物的看法,都不乏心得独运的真知灼见。比如,他曾说“艺术到高峰时是相通的,不分东方与西方,好比爬山,东面和西面风光不同,在山顶相遇了”,“有人有感情,但表达不出思想。要重视思想,把技术看得更轻,技术好不算什么……” 吴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赴法国留学时,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干。“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吴冠中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哦哦,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