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师傅把女儿卧室的门卸下来,洗干净,搁到自己卧室的铜环床上。铜环床不同于席梦思,它三侧有小圆柱支撑的床墙。门板搁到床墙上,正好成了个案桌。这是他和老婆共同的床。老婆一见床被盖了盖,就问,我怎么睡?他对老婆说,这是我做最后一件旗袍了,我要集中精力做,你就和薛蓝挤挤吧!说完,他一进门,就把自己关在门里,老婆关在了门外。老婆虽然一时转不过弯,也只好由他去。 卧室光线有些暗,薛师傅吩咐薛蓝到街上买只60瓦的灯泡换上,然后把薛蓝也关在门外,卧室这个小世界就完全属于他了。吃饭时候,他也不出来。老婆对薛蓝说,你爸爸又开始不正常了,他是有胃病的,我真担心他再搞出什么毛病来。薛蓝说,随他吧!他饿了自然会出来的。 薛师傅开始裁剪旗袍,旗袍的领口不能歪也不能大,领口要像蛤蚧夹肉一样夹着脖子,脖子才衬托出修长而秀丽。旗袍的腰部要收好,这是关键。腰收到增一分肥减一分瘦的地步才能衬托出腰部的曲线来。下摆的两侧不能露出大腿。中年女人走路看见大腿,有失庄重,当然也不能开得过低,要看得见整个小腿,这样,女人走路,既能走出风采,又不失典雅。 旗袍的剪裁和针脚是要靠眼力的。特别那些针路,不是缝纫机一响,踩出来的,而是靠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如果眼不好,手不匀,面子上就会浮出线头或“蜈蚣虫脚”。蜈蚣虫身子小脚很长,是湘绣的大忌。如果蜈蚣虫脚出现在他的旗袍上,就等于蜈蚣虫吞进他肚子般难受。 薛师傅在那个世界倒腾了几天,又打开了房门,拿出了他裁剪的旗袍。旗袍上还画了一只金凤凰的图案,凤凰的头从旗袍的胸部开始,到旗袍下摆正好是凤凰漂亮的凤尾,深红和黄黑颜色搭配,可说是世界上的绝配。他把老婆拉进房,然后又关上门。他要老婆坐在他跟前绣旗袍上这只凤凰。老婆在案前摆好布绷子,绷上绣件,然后坐在他面前不用戴花镜就捏起了绣花针。老婆捏针的样子,让他想起老婆年轻时,她的拇指和食指粉嫩粉嫩,捏着针,合成一个圆环,剔透得像枚玉佩。他再也看不到老婆那样的手了。老婆虽然没有了那样的手,但比自己年轻。成熟的男人找老婆是找能干聪明的老婆,不一定要漂亮,但要年轻。他就是找的这样的老婆。可以说他的旗袍一半依赖了老婆的湘绣。如果没有老婆湘绣的好手艺,也出不了这么漂亮的旗袍。 薛师傅觉得这辈子运气好首先有个好师傅,然后是有个好老婆。记得他30岁了还在挑老婆。他是桃花江美人窝里出来的男人,相貌堂堂不用说,但对那种找上门来又没有一点本事的漂亮女人,他一点不感兴趣。也是那次,省湘剧团到美国演出,演员一律穿湘绣旗袍,厂长把做旗袍的任务交给他,由他统一裁剪,再拿出湘绣。长沙有四大湘绣厂。沙坪湘绣厂是四大湘绣厂的发源地。他拿了布料去了沙坪湘绣厂。当时沙坪湘绣厂还只有个小厂房,接了业务就去找那些农村姑娘。那里的农村姑娘从小就绣花挑朵的,个个是湘绣能手。沙坪湘绣厂把业务分到姑娘手里不到几天,一位姑娘跑到服装厂找薛师傅,说这件旗袍被她剪线时不小心剪了个洞,说完就哭起来了。薛师傅发现姑娘绣得非常不错,而且找上门赔礼道歉已很有责任感了,就重做了件旗袍给她绣。后来有了零散的旗袍业务就专门让她绣,一来二去,这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姑娘就成了他的老婆。 薛师傅在旗袍上打好的图样,在老婆眼里只是个轮廓,她要在轮廓上配线绣出层次。一根线劈成16根,每根的颜色,从最深到最浅的分成13种。将花线、绒线、丝线、织花线、桃花线,金银线,分清楚后,老婆开始飞针走线。对接掺针、拗掺针、挖掺针、直掺针、横掺针、排掺针、毛针、隐针、游针、盖针、花外、打子针、钩针、扎针、刻针,她绣得轻重徐疾,有板有眼。粗的细的各种颜色的丝线在她的手中飞舞着,两朵艳丽的蝴蝶结,翩跹在领口上,既作为点缀又起领导作用。那只凤凰,深红的凤头,红黑的凤身,金色的凤尾,活灵活现,就像随时会从绣屏上飞出来。 旗袍做好后,薛师傅将旗袍穿在迎门的一个模特儿身上,旗袍从上往下挂,像水一样滑下来。薛蓝很用心地给模特儿头上戴上一顶荷叶造型的绸缎阳帽,在脸前像个倒s形,一边遮住了一只眼睛,一边闪出晶亮的光芒。长发披在帽檐下,像是一朵荷花下垂着的穗。翠绿色的旗袍,就像出水的荷叶。一阵轻风吹过,闪烁而流动,泛出幽幽的色彩。在那些花花绿绿视为土气的时候,在讲究格调的白领丽人沉迷于低调的,高级灰的世界里,这件旗袍忽如一夜春风,开着绚丽的花朵,引来翩跹的蝴蝶,一扫笼罩在世纪的灰色迷惘,为女人构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薛蓝在给模特装饰时,薛师傅的眼睛一直盯着薛蓝看。薛蓝今天穿了件红印花超短旗袍,下摆的短比阿婆的短裤长不了多少。薛蓝几分得意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这是改良。传统的印花织布,标准的中国红中加入金色花纹,体现了浓浓的中国情结。黑色琵琶扣点缀,内配金色小吊带,硬朗中又不失女性的柔美。现代的尖角翻领与露背元素,中西合璧,性感妩媚。纵使薛蓝讲得天花乱坠,薛师傅也只能是越看越生气。可是越是生气越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薛蓝。他只好不去看薛蓝了,搬了条板凳坐在店门口,等女人来拿旗袍。 女人没来。女人没有来,他就盯着模特身上的旗袍看,越看越欣慰。他做了一辈子的旗袍,好像还没有这样认真看过。 薛师傅60岁,做了四十多年旗袍。他觉得他比他父亲幸运,他父亲想做旗袍,但没有做成。父亲15岁从乡下到镇上学裁缝,学费是从乡下带几升白米,由于父亲的好学,做了师傅的上门女婿。那时镇上不知道旗袍是怎么回事,但做裁缝的父亲还是知道旗袍的,希望自己学会做旗袍。师傅却说镇上没人穿旗袍,你学它做什么?师傅没有告诉父亲做旗袍,但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做旗袍。就在薛师傅长到15岁时,父亲把他送到了长沙拜师学做旗袍。父亲说,我从山沟里到了县城,你要从县城做到省城才叫有出息,我们的祖先薛仁贵也是走出去才干出大事的。父亲识字不多,喜欢县剧团演的古装戏薛仁贵征西。就这样,他带着父亲的愿望,来长沙拜师学旗袍了。师傅没有儿子,身体又不好,薛师傅就挑水劈柴洗衣样样都做。师傅离不开他,就认他做干儿子。合作化时,他以儿子的名义和师傅一块进了服装厂,吃起了长沙户口。师傅做旗袍是祖传。不久,师傅死了,他就成了一代名师。 每天一早,薛师傅就去挂旗袍。他将叠好的旗袍轻轻打开,往模特儿身上一穿,旗袍又像水一样滑落下来,他喜欢看这种水样滑落的感觉。一到晚上,他又把衣服取下来,折叠好,放到一个精致的四方盒里,薛师傅盯着盒子里的旗袍看,那个女人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女人做旗袍是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还是和一个旧情人约会?女人是40岁还是40多岁?女人的年龄是看不准的。 燥热的夏天就在薛师傅的等待中过去了,女人还没有来。这时,薛师傅有些坐不稳了。薛蓝怕父亲急出什么病来,觉得父亲有些痴了,不满地说,爸,到里屋歇着吧!那女人来了我会叫你的,薛师傅固执地说,我为啥要到里屋歇着?然后直直地望着女儿。薛蓝一撅嘴:你也太认真了,不就是一件旗袍吗?你也不想想,或许那个女人犯了病,出了车祸呢?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怎么能咒人家? 本来嘛。她不来,还要我们打广告找她啊!你没见现在人的那德性,有钱神气到天上去了。说不定她早忘了她的旗袍呢? 我相信她会来的。 其实旗袍这种衣,说看重就看重,说不看重,不过是女人衣橱里多件衣罢了。再过段时间还不知有没有人穿这种旗袍,既繁琐又不适用。如果我有个好的工作,也不会把青春浪费在这一针一线上。 薛师傅身体里猛然扎了一下。他知道薛蓝从心底里没有真正地喜欢过旗袍。她能做,是靠了她一股子灵性。女儿要的只是旗袍外而的世界,而不是旗袍的内涵。喜欢旗袍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薛蓝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他发现他很无能,他的旗袍做得再好也没人帮他把女儿招出去。他认命,老婆却不认命。老婆说,你给市长夫人做旗袍,你去和他夫人说说,给女儿找个合适的工作吧!薛师傅口里答应着,就是不行动,他认为女儿到一定的时候。也会认命的。现在女儿虽然认命,很不情愿地跟他学做旗袍了,但要想让她死心塌地做好旗袍,还是差一段工夫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女人仍然没有来。 这时,坡子街要扩建,所有的旧房要拆。薛师傅的旗袍店和他以前的服装厂正在这条街上,都属于拆迁范围。薛蓝是个能干的姑娘,很快在另一条巷子找到了门面,准备在拆毁之前搬过去。这下薛师傅寝食不安了。他想女人来了怎么找旗袍店?他很不愿意搬。薛蓝说,我们在原地方钉块牌子,告诉我们的新地址。薛师傅搬到新门面后,他又不放心了。他说,那牌子起什么作用?我还是到那里去等吧!反正我不做旗袍了,有的是时间。薛蓝惊讶地望着他。老婆说,让他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固执得像牛。他要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薛师傅端了盒子里的旗袍,蹲在薛蓝钉的牌子旁,看人家拆屋。好端端的屋被一个个拆得乱七八糟了。当他看到服装厂“轰”一声巨响,成了一堆钢筋水泥时,他的老眼冒出了泪花。没了,彻底没了。服装厂刚成立时,他为厂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旗袍。有一天,服装厂突然受到了冲击,那些漂亮的旗袍都被撕成了布条,说是过去地主太太穿的封资修的东西。在全厂都不做旗袍的时候,他偷偷给一个女人做过一件旗袍。那女人精致地穿在身上,走到河码头去看龙船时候,被几个造反派盯住了,那女人一下河码头,她的旗袍被造反派撕成了条。那女人哭着往家走,薛师傅偷偷跟在她后头哭,一直哭到她回到家。后来,市面上又风行一种的确良的布料,手感挺滑,穿着不起皱,凉爽,是夏天做衬衣的好料子,也是一种很昂贵的布料。当时只有两种颜色,水红和纯白。水红是姑娘的专利,白色是男人和老年人的专利,后来市面上出现了花的确良,那女人意外地拿来花的确良面料。要薛师傅给她做棉衣罩衣。薛师傅很懂得这个女人,他用了类似于旗袍裁剪,在领口上用了做旗袍的那种领口,扣子也是按旗袍那种布纽扣去点缀。那女人穿出去后,姑娘们一窝蜂地请他做这种款式,他白天做不过来,就带回家,晚上在灯下做那些蝴蝶结,饺子形,菊花瓣的纽扣。再后来,长沙平空冒出许多服饰公司和数不清的个体裁缝店,外省的名牌也源源不断打进长沙,服装厂就接不到业务了。老厂长退休后,新厂长把厂卖给一个服装公司。工厂卖了,断了工人的生路,工人跑到厂里骂娘。薛师傅没有骂娘,他拿了那笔可怜的买断金做了件大事。他把两室一厅的住宅进行了改造,先把当街的门改成双合页门,把横着的那间夹成小两间,做了他和女儿的两间卧室,再把外屋和里屋连着的两间打通,成了一间大房子,做了门面。门口挂了块“薛师傅旗袍店”的牌子。这时,街上那些丽人,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旗袍店里挑来挑去,挑到薛师傅旗袍店的时候,就再也不想走了。 坡子街的旧房拆毁后,变成了一条空巷。薛师傅蹲在尘土飞扬的空巷里,每天如此,跟单位上下班的人一样准时。那些民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时间一长,把他看成了活路标。有人问地址了,就说那里有个卖旗袍的老人。于是,过路人劝他,这条街成了空巷,你蹲在这里卖给谁呀?开始他还和他们解释,发现他们那嘲笑的目光,就不作声了。 坡子街开始重建一栋栋新房,薛师傅蹲在那里,像是看景,又像在看人,眼睛却空洞地一直望到巷子的尽头,目光游离而迷惘。渐渐地,他饭也不想吃了,觉也睡不踏实了,话也不想说了。这天,他终于倒在了那块牌子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