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一生只为一个女人画像 蒋勋 1875年,卡蜜儿成为莫奈的爱人已经超过十年,他们第一个孩子生于1867年,已经八岁,他们正式登记结婚已经五年。而此时,卡蜜儿检查出罹患绝症,身体明显衰弱下来。这一年,莫奈画下了卡蜜儿在家中做针线活的一张肖像。 这件小小的作品很不同于莫奈同一时期的画作。卡蜜儿坐在室内一角,对着窗口阳光做针线。一个相爱相处了十年的女人,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在莫奈的笔下可能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娇美艳丽的模特儿。一个女性,有了妻子与母亲的身份,似乎原始女性如鲜花绽放一般的诱惑华美消失了一些,却又生长出一些如同果实一般安静饱满的神情。 莫奈处理这一幅画作时也似乎不再是一个知名画家,拥有印象派命名者的头衔,而是回来扮演一个忠实丈夫与父亲的朴实角色。 光的跳跃不见了,莫奈坐在卡蜜儿旁边,认真看妻子做针线,看窗外的光透过纱帘 树荫在室内流动,室内幽静隐约的光线,照亮卡蜜儿的脸孔,照亮她衣服长袍上织绣的图案。 不知道莫奈在得知卡蜜儿罹患重病后的心情如何,这一件小小作品却使人沉思起那艰难的一年——1875年——对两个人都特别艰难的一年。 这一年莫奈还是留下了不少以卡蜜儿为主题的作品,特别是撑着阳伞站立在草坡上的卡蜜儿肖像。 也许不应该用“肖像”来称呼这一系列作品,因为在奥塞美术馆面对好几幅同一主题的画作,我们知道画中的人物有的是卡蜜儿,有的是1886年卡蜜儿逝世以后莫奈以继女苏珊为模特儿画的。这两个人都撑着阳伞,在阳光下站立着,更换着不同的角度。 我们不禁会发问:卡蜜儿或苏珊在烈日阳光下站了多久?莫奈要求卡蜜儿或苏珊变换了多少次姿势? 无论是卡蜜儿还是苏珊,在这一系列作品中都不再是一个被关心的主题,如同这一段时期,莫奈所有画里的人物或许都只是他用来观察光与色彩的媒介而已。 他看得见卡蜜儿吗? 或者他只是看到阳光的跳跃,看到伞布上端与下端的明暗对比,看到风吹起的纱巾与衣裙下摆裙裾里透明的光,光在跳跃,在云端,在草坡上,在发上,在风里,一瞬间一瞬间的光,令莫奈迫不及待,快速地用画笔捕捉着。他不知道卡蜜儿(或苏珊)站了多久,他忘了她们变换了多少次姿势,他看不到人物,他只看到一片一片的光,如此华丽,如此闪烁,如同神迹,如同不可思议的宇宙最本质的奥秘。 莫奈要为瞬间的光留下肖像,每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或许忽然想到站在面前的女子也只是短暂的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都只是无法把握的一瞬间的光。 我特别喜欢莫奈1875年最早的一幅《撑阳伞的女人》。画里的卡蜜儿姿态不太僵硬,在云天的背景里一转身,一回眸,风吹着草,吹着云,仿佛即刻也要在风中吹散卡蜜儿,整个人像要幻化而去,令人无限感伤。旁边是莫奈与卡蜜儿八岁的儿子让,这是画家对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的最后一瞥吗? 也许不是,卡蜜儿还有四年的时间,她的身体饱受折磨,而那折磨也是莫奈一起要做的功课,他想要留下每一瞬间的光,然而光一直在消失,从来不会为他的惋惜哀伤停留。 1878年卡蜜儿生下第二个孩子,这一次生产更加重了她的病情,终于在1879年逃不过病魔死神的手掌,卡蜜儿要在光里消逝了。 1886年,在卡蜜儿逝世七年以后,莫奈以继女苏珊为模特儿,用同样场景,同样姿态,连色彩与光都几乎一样,重复画了一系列《撑阳伞的女人》。 莫奈在怀念什么吗?他刻意重新安排的同一名字、同一主题、同一形式的绘画,深藏着他对逝去的光、逝去的岁月、逝去的人物刻骨铭心的记忆吗? (节选自《蒋勋破解莫奈之美》,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7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