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宗教 刘诚龙 ①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坐在自家的屋子吃菜豆子,远在对门园子里的菜豆怎么看得见?母亲说:怎么看不见,风就来了。我看见风从对门过来,进了我家的方格子木窗。风是庄稼们的眼光,还是她们的听觉?我不做声了,我们规规矩矩地等父亲回来。时候过了晌午,屋背后有山,山背后有田,父亲赶着孱弱的水牛在哦起哦起地犁田,不犁完那块二三亩的蛇湾丘,父母是不会回来的。 ②我们的肚子旱饿了,平时母亲会让我们先吃,今天不。今天既不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也不是我爷爷的忌日,今天,只是吃今年的第一道蔬菜,母亲说,要等父亲先尝,莱豆子才肯结的。谁先尝谁后尝,蔬菜们怎么知道?母亲说:怎幺不晓得?天地万物都是有灵心的,她们什幺都晓得。 ③菜豆子是报春最早的蔬菜吧,她们长得那么快,长得那么美,当然也有因由,母亲厚待乃至厚爱她们。她们下地之初,母亲就烧了草皮山灰,与大粪—起搅拌,母亲用手抓,一兜一兜散播。你知道,那山灰掺粪便多肥,你不知道,那味道有多重,三五天那手依然不可闻的。母亲曾经叫我抓,我找了一双手套,母亲一巴掌拍过来,你对庄稼这么不敬? ④我见过母亲抢肥。牛吃草吃饱后,后面会跟着好几个叔伯婶嫂,他们有的拿笸箩,有的拿灰斗,有的拿撮箕,虎视眈眈,等牛拉屎,牛尾巴一翘,一哄而上,谁抢得归谁。那次母亲没拿工具,一头牛要拉了,母亲一个箭步,拉起上衣,全兜了,脸上都星星点点,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笑,一路兜着,倒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那菜园子里正长着菜豆子,那一坨的菜豆子长得格外茂盛。 ⑤母亲不太信神是。隔壁的三奶奶信,三奶奶时时刻刻手上都拿着一副卦,砌房子出远门这些大事,要打卦,-是扛o锄头去锄麦子,也要打一卦问神仙宜不宜动土。母亲从不打卦,父亲不在家,端午、中秋乃至元旦、春节,母亲都有可能不给祖宗上香。母亲信另外一种神灵。母亲下红薯种,挑选阳光热烈的晌午。晌午时分,人都回去吃饭了,鸟们也回去午休了,母亲便领着一帮孩子上园子,闷着挖土,不说话。总是有那么几个迟归的婶娘,这时节还在野外,碰到母亲总要喊:刘婶子,还不回去啊?母亲不应,母亲平时很热情的,此刻却装聋作哑,不应人。母亲说:不能应人的,—应,鸟就晓得了,乌就来啄种了;一应,老鼠就听到了,老鼠就来偷吃了。鸟是走世界走江湖的,它见多识广,它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话语能力肯定超人,老鼠是土著,祖祖辈辈生活在我们这里,懂得我们的方言不是一件很怪的事情。有鸟嗖的一声带着哨音飞过,母亲就举头打了一个手势。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母亲的这个手势与鸟做了一次什么交流?所有的宗教里头,都会存在一些神秘莫解的东西,母亲也一定会有。我们的红薯或者小麦在此之后确实平安无事,都蓬勃生长。对门的伯母与屋背后的婶娘每次下完种回来没几天,都会骂,骂老鼠偷吃了红薯种,骂麻雀把麦子啄了个稀烂。母亲从来没这回事。这是超然于我们感官之外的神秘力量。 ⑥对门的伯母与后面的婶娘喜欢骂。她们喜欢在菜上做记号,一旦蔬菜丢了,就拿一块虬树菜板,拿一把厚钝菜刀,砍一下,骂一句。母亲不骂人,我家的菜圈子也经常失窃。母亲说:菜园子是不能骂人的,那些恶话毒誓口里骂出来,落到土里.会变成虫子咬菜。母亲的菜十分光鲜,毫无瑕疵,即或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别人家的光滑。我老家有个说法,人太恶,养个崽都是“实屁眼”。像所有的教徒一样,母亲虔诚地修炼自己的内心。每一年新鲜蔬菜上桌,母亲都要请父亲先尝。鸡爪,母亲夹给父亲吃,那是因为要父亲扒财喜:新鲜蔬菜叫父亲先吃,是叫我们孝敬。竹子有上节下节,人有尊长晚幼。忠信孝悌,与人为善,那些蔬菜们大概在她们种子时节就考察了我母亲的品性的吧。开春的菜豆子也许这么喊:铁道冲的刘婶子家是个好人家,我们都去她家吧。菜豆子一声喊,蔬菜们便纷纷响应,结伴来了。我们家的南瓜都有—抱大,个个都像弥勒佛;我们家的冬瓜站起来有人高,—排排靠在屋墙上像十八罗汉;那豆角,一线一线地吊串串,像春天密密麻麻的雨脚。年年都是这样,我家蔬菜大丰收。 ⑦我家的碓屋有个神龛,正中端坐着我的爷爷,爷爷旁边有一只青瓷坛子,里头装的都是种子,辣椒种子,玉米种子以及南瓜、线瓜、高粱种子,她们被母亲分门别类,用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放在坛子里。神龛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腊月,我家在这里煮猪潲,酿酒,蒸饭炒菜,天天有薪火燃烧,种子们在这里既享受春天般的温暖,又敌享母亲宗教般的供奉。这是母亲的宗教。 ⑧庄稼,是母亲的宗教,也是我们农耕民族子民的宗教巴。 (选自<中国经济时报》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