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①出走和背叛,是少年时代楔进我脑里永远也拔不出来的一根桩。 ②成长是由无数、无数次想要出走,而又不得不留下的过程叠加起来的;而成熟,是人生历练的静默不言的一种光。然而一次一次地想要离家和出走,想要把自己放逐到哪儿,也许正是长大、成熟的一种准备呢。在那偌大的田湖村,父母交给我们的爱,多得常常从小院漫出来。然而这种爱,还总是不能化去一个男孩想要离家出走的念想和理愿。有一天,我决定出走了。 ③想到我决定要出走,有一种兴奋在我身上鼓荡着,仿佛不立刻离开那个家、那院子,我会窒息在那家那院的温暖里。也就说走就走,把作业课本收起扔在窗台上;把屋门、大门锁起来;把家里钥匙塞进家人可以找到的门脑上方的一个小墙洞儿里,就这么匆匆离家上路了。 ④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又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哪儿样,直到沿着大堤走离村庄,东山渐近,田湖渐远,一片柳林外的伊河,白花花地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要离家去哪儿——我要独自蹚过伊河水,爬到对面伏牛山的九皋主峰上。 ⑤老师说过,九皋是伏牛山余脉东延的主峰,海拔九百多米,中国第一本诗集《诗经》上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说的就是那山和那峰。说唐朝的李白,曾独自从龙门走来,上过那山峰。还在那儿留过一首名为《鹤鸣九皋》的诗: ⑥昭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 ⑦这首诗,有啥儿意味和蕴藏,那时我是完全不懂的(现在也不懂),但却觉得不懂反而好写了,如“窗前明月光”那样的《静夜思》,因为人人都懂反而写不得。 ⑧我总以为自己能写出那种人人都不懂的诗,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山上,和李白一样坐在山顶,诗兴大发,写出一首好到别人都看不懂的诗。当然呢,写不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家出走、独自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多事,遇上了很多的艰辛和奇遇,它们都被我一一征服后,我成了站在山顶上的一个大人物。[来源:学科网] ⑨浪漫和草率,在我幼稚的胸膛发酵鼓胀着,使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离家出走的英雄气。走小路,过村庄;在村头遇到了土狗追着我跑叫和撕咬;遇到了哪村的一匹惊马从我身边飞过去,弹起的灰尘落在我脸上,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异。我是要离家出走的人。我要和李白一模样,独自登上那很少有人爬到山顶的九皋峰(一定要写诗),我当然不能有任何的惊惧和担忧。我就那么独自沿着东山下的村庄走,不和人说话,不和人来往,旁若无顾,视若无人,就到了九皋山下那条“牛瞪眼”的小路上。 ⑩山在头顶,我在山下,正南的太阳烧在我的发梢上。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登上九皋山,爬上主峰振臂高呼了。我要站在峰顶上,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衣服,环顾四周,略思片刻,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挥动着,用我最大的嗓子对着天下唤:“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为了不在写诗和爬山的路上碰到三姑家里人,我走过了两个村庄后,到了第三个我三姑家住的梁疙瘩村(这村名,烦),就有意绕过村庄,从村旁一片庄稼地里穿过去,沿着沟崖小道,攀着荆棵野榆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终于可以看清山顶时,以为峰顶到来了,诗也可能到来时,我可以站下回望,首先振臂高呼口号那一刻时,却从不远处的山崖边,蠕蠕动动爬上来一个人,收拾捆绑他在崖头砍拾的柴火(又是柴火),我们彼此一望,都怔着惊着了。他竟是我要躲要闪的三姑夫。三姑夫就那么如在那专门等我一样出现了。我呆在崖头边儿上,三姑夫看着极吃惊的我,很快平静下来连问了我三句话:“你怎么在这儿?”“是你三姑让你来这儿找我的?”“走,我们回家吃饭去。午饭都错过时辰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前功尽弃地被我姑夫强拉硬拽着回他家里了。匆匆吃了饭,赶着日落和黄昏,就带着我下山和过河,又把我送回田湖了。 21盛大、庄重的离家出走,就这么草草地收兵结了尾。一场人生庄严的梦愿与宣誓,还未及最后登上宣誓台,就被人从梦中叫醒了。现实总是比梦想和理愿有力量,少年明亮美妙的梦,被现实一碰即破后,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山,再也没有可能在那山顶李白待过的地方坐坐与站站,高举着胳膊大唤了。 22我的少年就这样了,还是那时候的李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