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傅雷 李景端 2008年是我国现代杰出的文学翻译家傅雷(1908-1966)一百周年诞辰。回顾傅雷坎坷的58年人生,他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 傅雷一生翻译了33部文学名著,各种中译本累计发行近千万册。就介绍法国文学来讲,翻译数量之多,译文特色之鲜明,译作影响之大,至今无人能出其右。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兴起,曾在世界文学史上产生重大影响,中国的读者,正是得益于傅雷等翻译家的译笔,接触和领略到巴尔扎克等法国名家的旷世名著。 傅雷以自己的翻译实践所形成的翻译观,丰富了中国的翻译理论。他以自己独有的美术史家的眼光,认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主张两种文字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强调翻译之前,要“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等)化为我有”,“译事要以艺术修养为根本”。他还特别提出了“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作为译文的美学要求,不拘泥于文字的形式对应,主张“采用西洋长句,创造中国语言,加多语法变化”,“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正因如此,形成了独特的翻译风格,以至被译界誉为“傅雷体华文语言”。 傅敏在评论傅雷时说:“父亲一生都在追求‘perfect’(完美)。”傅雷确实是位完美主义者,随便什么事,一到他手里,悉概如此。搞翻译,他要求自己:“事先熟读原著,不厌求详,尤为要者。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决不动笔,是为译事基本法门。”为了吃透原著,他十分重视搜集资料,做好研究。译巴尔扎克作品时,他请法国朋友买来一大批巴尔扎克研究材料,并做了大量笔记,以至睡觉“都做巴尔扎克的梦”。他坚持苦练翻译基本功,他的法文基础本已相当扎实,在译《幻灭》时虽已53岁,还是先把全书750余页法文中的一千一百多个生词挑出来,每天发狠温习三四百个,并以此与儿子傅聪日练钢琴相勉励。为译好《高老头》中的土语,他特意买了厚达五千余页的《国语词典》,潜心研究南北方言的差异。对有疑难的作品,他坚持先试译,自挑毛病。译《高老头》时曾反复推敲,三次重译。《贝姨》译出后,他发现把蓝衣译成绿衣,注释也错了,连忙在《高老头》重译本的序言中做了自我批评。据傅敏的回忆,已被人们公认为优秀译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自己仍不满意,以至“后来连看都不敢看”,甚至要把第一次的译本烧掉。 前些年随着《傅雷家书》的问世,使人们对傅雷的思想、人品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傅雷感情热烈,视野宽广,喜欢议论国家大事,社会上许多情况都知道,算得上“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为人刚毅秉直,不平则鸣,敢说真话。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50年代文化部沈雁冰部长主持召开全国翻译工作会议时,傅雷虽未出席,但却提交了万言书,不避得罪人之嫌,列举了文学译作中种种错译不当之处。后来有人对其中某些材料表示质疑,他能很快指出错在哪本书哪一页哪一段,原来他平时非常关心和研究市场出现的译作,所提的材料都有根有据。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也是出于爱护之心,就翻译、出版、美术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写了十几封意见书,不料竟因此被划为“右派”。“摘帽”后他不改初衷,依然诚实待人,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有一次他替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艺术哲学》,编辑对译文提出了一些意见,这本是很普通的小事,可是傅雷却相当认真地写了很长的书面答复,明讲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能接受,道理是什么。在那个年代,有如此勇气坚持讲真话,这可不是轻易的事情。 傅雷强调的一种哲学观——“通”。他说:“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便不博”。傅雷这番话本是针对引故学问讲的,其实放大到他的为人处世,同样是适用的。据傅聪回忆,傅雷非常崇尚“希腊精神”,认为“这种精神所强调的是平衡、自然的发展”。我想,傅雷所追求的“通”和“平衡”,也就是倡导对话与和谐的一种境界。 傅雷曾坦言“得失成败尽量置之度外,只求竭尽所能,无愧于心。”傅雷正是把这种竭尽所能、讲求奉献的信念,不仅融入了自己的译著,更体现在自己毕生的言行之中,并以不惜性命的巨大勇气实现了人格的升华。杨绛先生说过“傅雷的严肃认真,在前辈学人中有口皆碑,他在选择翻译作品时也是极为慎重的。作为一位翻译大师,自身特有这崇高的学术品格,也正是这种品格的照射,使他的译著时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