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评论史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评论样式——“评点”。“评点”始于唐,兴于宋,成于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李卓吾评点《西游记》、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脂砚斋评点《红楼梦》等等,都是“评点体”文艺评论的代表作品。时至晚清,受西方传入的哲学、美学和文学思想等的影响,新派文艺批评家们崛起,“评点”的地位不再突出,用论文的形式来评论文艺作品逐渐成为更多人的选择,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就是个中代表。两种方式各有所长,就好比在《红楼梦》的评论史上王国维和脂砚斋无法互相取代一样。 综合、直观、凝练,是“评点体”的主要特征。无论是金圣叹评水浒,还是脂砚斋评红楼,时而把目光聚焦于作品本身,剖析其艺术特色,时而论及作者及其所处的时代,揭示作品背后的社会文化环境,所使用的语言自成特色,三言两语、简短犀利、睿智幽默,常令人掩卷深思或会心一笑。而且,“评点体”紧贴文本展开,既是对原作的再创造又和原作融为一体,为作品经典化作出了重要贡献。这些“评点”既提升阅读快感,又促进对作品的理解,具有独特的价值。 不过,传统意义上的“评点”其外在形态是用笔写下的语句,必须依存于以文字为载体的原作。随着历史进入近现代,视听艺术蓬勃发展,“评点”也似乎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历史总是呈螺旋式上升,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增强了文艺的互动性,使文艺作品在线观看和即时评论成为可能。现在,“弹幕”又来了,评论者对作品的评点可以借助网络工具,如子弹般密集、快速地呈现在屏幕上,这也是“弹幕”得名的由来。于是,评论的互动性和即时性进一步增强,评论和作品文本的融合度也进一步提高。对此,舆论反映喜忧参半。喜的是“弹幕”的出现,提高了欣赏者和消费者在艺术活动中的主体性;忧的是不受控制以及低水平的“吐槽”,破坏了作品本身的美感以及艺术欣赏的完整性。 新事物总是让人欢喜让人愁,因为它的出现打乱了现有的秩序,难免给人造成心理不适。面对新事物,人们也总是会习惯性地和旧事物做比较,但新事物和旧事物的孰优孰劣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很多所谓“优”不过是“看顺了眼”,或说成自然了的“习惯”,更重要的是捕捉新事物预示的变革方向。“弹幕”确实创造了一种令人兴奋的条件,使传统的“评点体”文艺评论有可能在视听化、网络化条件下“满血”复活。或许,当下我们对眼前飞来飞去的“评论”还不太习惯甚至有点头晕目眩,但请不要急于闭上双眼,因为那会让你错过美丽的风景。时代变革及其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呈加速度向前推进,几年前还对“看豆”(kindle阅读器)阅读很不习惯的人,今天却已手不释“豆”了。所以,不妨让子弹继续飞一会儿吧。 既然问题不在文艺欣赏的习惯,那么,问题在哪里呢?这就要说到金圣叹了。面对“弹幕”的袭来,我们真正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寻找或培养现时代的“金圣叹”,也就是适应文艺视听化、网络化和评论互动化、即时化这一新格局的批评家。“弹幕”是从互联网的母体中诞生的,弹幕时代的“金圣叹”同样也将在互联网中孕育。事实上,在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工具织成的网络文艺世界中,已经活跃着不少网络文艺评论家了,作为互联网时代的“金圣叹”,他们目光锐利、思路敏捷,对艺术有着良好的感知力和鉴赏力,使用的语言短小精悍、活泼清新,适合互联网传播特性。有的时候,他们一条微博,寥寥一百四十字,就能对文艺创作者和欣赏者产生巨大的影响,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此外,不少弹幕时代的“金圣叹”们还承担着“文化搬运工”的使命,把学院派、理论化的文艺评论转化为大众愿意听、听得懂的格言警句,让评论者与创作者的对话更加直接,评论者对欣赏者的引导更加有效,进而使评论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介入到文艺创作生产、欣赏消费、传播反馈的全链条之中。 可以预计,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达及其与艺术的进一步融合,“弹幕”还会得到更深刻的发展,而其发展路径大体上有两大走向。一是“弹幕”介入的领域进一步拓展,也就是说,“弹幕”的使用或许会逐渐从影视扩展到戏剧、曲艺等艺术门类,尤其是相声、二人转这些本身就具有强烈互动性的艺术门类,可能会较早地与“弹幕”结缘。二是“弹幕”向“平台”的回归。“弹幕”说到底是一种技术,真正有价值的是技术承载的内容。随着互联网市场的自我“提纯”机制作用的发挥,弹幕技术的发展,以及相关行业管理部门的介入,精彩的评论将凸显出来,无意义的“吐槽”将失去市场,评论整体质量不断提高,人们会把焦点从这个新平台本身转移到平台上高水平的评论。最后,弹幕也许就会成为文艺作品经典化的重要台阶。经过时间的积淀,那些耐人品味的评论将沉淀下来,与原作一起成就网络时代的艺术新经典。到那时,人们可以选择欣赏作品的“原版”或“弹幕版”,如果你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可以借助特殊的视听设备,一边欣赏作品,一边咀嚼评论家的点评,并与其他的欣赏者互相交流,而文艺评论对作品、作者、欣赏者乃至社会的意义也将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