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杨梅树 ①小时候,我在乡下外婆家住过几年。外婆家的屋后,有一棵杨梅树。那棵杨梅树,主干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树冠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春末夏初,杨梅树上便挂满了杨梅。杨梅开初是青的,慢慢地变红,变红,熟透了,就真的红得发紫了,看着就流口水,放进嘴里,蜜一样甜,但比蜜爽口,吃了还想吃。我住在外婆家的时候,外婆心里只有两个宝贝,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那棵杨梅树。 ②那棵杨梅树,除了细伢子打吃一些外,每年要摘两三百斤杨梅呢。杨梅摘下来后,除了自家吃,除了左邻右舍尝尝新鲜,还要浸酒,还要卖钱。外婆家每年要浸三大坛杨梅酒,怕有百把斤呢。外公、舅舅都不喝酒,倒是外婆每天晚上要喝一小杯。村里人说,外婆五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显老,还是那么乖态,是杨梅酒养的呢。余下的杨梅,外公和舅舅便挑到街上去卖了,三毛钱一斤,可卖六七十元钱。那年头六七十元是什么概念呢?舅舅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劳动一年,也只有六七十元钱的收入。难怪外婆要把杨梅树当宝贝看待了。杨梅开始由青转红的时候,外婆就天天呆在家里,守着那棵杨梅树了。 ③树后是一条高墈,站在高墈上的细伢子,一棍或者一石头,就可打下几颗十几颗,多时可以打下几十颗。只要外婆一背眼,杨梅就可能被偷打。带头偷打的是表哥顺生,我也跟在后面。一棍或者一石头之后,如果外婆没有出现,我们便会箭一般地冲到树下,寻找那打下来的杨梅,找到之后五六个细伢子平分,有时四五颗,有时七八颗。那杨梅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往往,一棍或者一石头之后,外婆就出来了,扯着嗓子大骂起来。我们则一溜烟地跑到外婆看不见的地方,蹲下来,屏住气,无声地笑,听外婆骂。外婆骂人的声音很宏亮,话语极恶毒,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像唱歌一样:“ 你些冇良心的鬼崽子哎——你些砍脑壳的鬼崽子哎——杨梅还是青的哩,你们就这样下得手啊!你们吃了——烂嘴巴啊,肚子痛啊,屁眼里屙血啊!”骂来骂去,也就这么几句。骂得越厉害,我们越高兴。骂声停下来,反倒没味了。 ④其实,外婆完全知道是表哥带头偷打的。回到家里,外婆冷不防就会抓住表哥的耳朵,边扯边骂。有时,表哥忍不住了,就会把我供出来,说:“英子也参加了,只打我骂我。”外婆就会说:“英子是个妹子,又比你小,还不是你带去的?”又问:“你还带头去偷不?”表哥便说:“再也不偷了。”表哥立了保证,外婆也就松了手。但保证归保证,偷还是要偷的。外婆骂仍是要骂的。外婆骂的实在难听。我就对表哥说:“顺生,我们不去偷了,不赚骂了,想吃,就和外婆说,摘几颗下来。”表哥想都不想,就说:“那有什么味?又不好吃。”又说:“细伢子要赚骂,骂去身上的凶煞,才长得大呢。” ⑤杨梅树上的杨梅,在我们的偷打和外婆的咒骂声中成熟了。外公翻开历书,选一黄道吉日采摘杨梅。舅舅搬来一架长长的楼梯,架在树上。顺生便和他父亲爬到树上,提个小篮子,一枝一枝地采摘。外公只能打下手,在楼梯上传递。外婆、舅妈和我,则站在树下,笑眯眯地仰望着他们。一小篮杨梅下来了,舅妈就接住,提到房里去。采摘完后,左邻右舍包括那些偷打杨梅的细伢子,都会来吃杨梅,外婆就特高兴,总是笑呵呵地说:“吃啊,多吃啊,好吃呢。”看见顺生和那些细伢子,外婆还会说:“要是顺生那些鬼崽子不偷打,还要多很多哩。”外公就说:“杨梅树啊,要细伢子偷,老人骂,才旺呢。”我们这些细伢子就边吃杨梅边嘻嘻地笑。 ⑥外婆村子里自然还有杨梅树。但只有外婆家的杨梅树最大,结的杨梅最多,也最甜。为什么呢?因为外婆家对杨梅树最好。外婆说,礼尚往来,人也好,猪也好,树也好,都是一样。杨梅树结杨梅给我们吃,我们也要以礼相还,不然就不结果了,结几个也不会甜。怎么还礼呢?除了春上给杨梅树施肥外,每年还要给杨梅树过年。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坐在火炉边,外公讲一些故事后,外婆就会说:“不早了,去给杨梅树过年吧。”外公就提着酒菜,舅舅就拿一把柴刀,两人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到杨梅树下。舅舅在杨梅树上猛剁一刀,问道:“你是什么树?”外公就说:“我是杨梅树!”舅舅把酒倒到刀口处,问:“酒好吃不?”外公就说:“好吃。”舅舅又把菜倒到刀口,问:“菜好吃不?”外公就说:“好吃。”吃喝之后,话题转换,还是一问一答。问答完毕,放一挂鞭炮,杨梅树就过完年了,新年也就到了。杨梅树过年的时候,我们只能看,不能说话。外婆先就叮嘱了,说是其他人一讲话,就踏破杨梅树的年节了,杨梅树会不高兴的,自然就不会多结杨梅了,稀稀拉拉结几个,也是酸酸的,进不得口。表哥是个吵死鬼,这时倒很听话。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每年都要偷打杨梅,每年都要看杨梅树过年,那是我们细伢子真正的节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