蟀爷 聂鑫森 这一群上了年纪的虫友常常聚会的地方,是关圣殿旁的“常乐居”小茶馆。 这小茶馆有年月了,旧式砖木结构,两层楼,门脸不大。但横匾和门联却是名人书写和镌刻的。联语云:“常以知足为乐;乐因荣辱如常。”小茶馆似乎力拒“时尚”,盛夏不用空调不用电扇,用的是旧时代店铺常见的“布扇”,带轴的横幅厚帆布悬挂半空,一绳系轴,由人手拉着来回晃动生风。冬天只在一楼的厅堂正中央生一炉炭火,热力四射,畏寒的坐一楼,喜欢凉润的上二楼去。 老板叫常青松,五十多岁,脸上总浮着热情的笑。 还有七八天,就要过春节了。虫友们围坐在二楼临窗的八仙桌边。桌子中间,相挨相靠的是几只鸣虫葫芦,里面蓄的是蝈蝈。 “多少日子没见蟀爷了,想他哩。” “若是蟀爷在,他的蟋蟀叫得最有灵性。” 蟀爷应邀到青海“西北京剧团”协助排戏去了,入秋后走的,一眨眼就快半年了。 蟀爷是虫友们为他起的尊号。他叫武长林,是京剧团“郝(寿臣)派”名净(花脸),扮相、唱功、做功都有过人之处,可说是名震江南。六十岁时,他坚决要求退休,为的是年轻人已经脱颖而出了,得让他们有更多更重的戏份,他不能老挡在前面,应该高高兴兴地让道。 蟀爷业余喜欢玩虫,但情有独钟的是蟋蟀。他觉得能从蟋蟀高低、粗细、长短的叫声里,听出花脸唱腔韵味。夏虫、秋虫都好养,养冬虫不容易。蟀爷擅长养过冬的蟋蟀,既可磨砺自己的耐性,又能体现自己的智力,故而乐此不疲。 蟋蟀是夜鸣昼不鸣的,蟀爷夜晚要登台唱戏,没法子听。他就训练蟋蟀只在白天鸣叫,方法是每夜将盛虫葫芦放在稍冷的地方,使其收拢翅膀而噤声,持续数日便能改其习性,遇暖而鸣。 蟀爷退休后,清早去公园练嗓、打拳、清唱几段戏文。早饭后,就乐呵呵地去“常乐居”,和虫友们喝茶、聊天。冬天的日子,蟀爷一进门,大家就听见他怀里蟋蟀的叫声了,然后叫声沿木楼梯而上,来到八仙桌边。 蟀爷坐下来,从怀里掏出葫芦,放在自己的面前,蟋蟀的鸣叫声宽厚、雄浑、悠长。 “有点儿像我的嗓音吗?” “真像。它无疑是蟋界的名净!” 蟀爷哈哈大笑。待蟋蟀不叫了,他又把葫芦塞入怀中。暖一暖后,鸣叫声又朗然而起,于是再把葫芦搁到桌上。 蟀爷说:“人之冷暖与虫之冷暖,能合而为一者,称为化境,你们说是不是?” 优哉游哉,五年过去了。 这是个秋天的上午。蟀爷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走进“常乐居”的二楼。他站着向大家拱拱手,说:“我来向各位爷辞行。我的一个学生在青海‘西北京剧团’当团长,亲自登门请我去协助排练《野猪林》,以便参加北京举行的‘全国迎新春京剧大赛’。学生还在我家里哩。吃过中饭,我们就去飞机场了。忙完这段日子,我就回来。再见!” 蟀爷双眼发潮,念了句京白:“各位爷保重,洒家——去——了。” 楼上楼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蟀爷去了青海,让大家很惆怅。幸而蟀爷得便时,常会在某个上午,打手机到“常乐居”来。他告诉虫友们他还回不来,还得协助排练《赛太岁》《法门寺》《捉放曹》等“郝派”名剧…… 有虫友问:“蟀爷,你掏出葫芦凑近手机,让我们听听蟋蟀的叫声。” 蟀爷说:“我确实把蟋蟀带去了,可我忙得没时间饲养,只好把它们放了……对不起。” 常青松提着大铜壶,笑吟吟地来为虫友们续水。 “常老板,可有蟀爷回湘潭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