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哥加了薪水 老舍 四十来岁,扁脸,细眉,冬夏常青的笑着,就是沈二哥。走路左脚迈出,右脚得想一会儿才敢跟上去。 自幼沈二哥就想作大人物,到如今可是还没信儿作成。他谨慎,老于世故,并不是怎样的惊天动地,还总是受着压迫。 只有一点安慰——凡事他都“想想看”,躲开了许多钉子。真的,嘴按在沙窝上,不疼,怪憋得慌。躲开了许多钉子也躲开了伟大,安慰改成了失望。 对家里的人,他算尽到了心。可是他们都欺侮他。太太又要件蓝自由呢的夹袍。他照例的想想看。 “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气:“想他妈的蛋!你一辈子可想出来什么了?!” 沈二哥的细眉拧起来,太太没这样厉害过、野蛮过。他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 可是一两天了,他老没忘了她的话。那好象是一个启示,一个提醒,一个向生命的总攻击。这不是压迫,不是闹脾气,而是什么一种摇动,象一阵狂风要把老老实实的一棵树连根拔起来,连根!他仿佛忽然明白过来:得干点什么,要干就干,再没有想想看。 是的,马上给她买自由呢,没有想想看。生命是要流出来的,不能罐里养王八。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连价钱也不还,劲儿!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红色,心里发热。生命应该是热的,他想,他痛快。 “给你,自由呢!”连多少钱一尺也不便说,大丈夫气。“你这个人。”太太笑着。 衙门里同事有三个加了薪。沈二哥决定去见长官,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在衙门里多年了,哪一件事,经他的手,都没出过错。加薪没他的事?不可以!他挺起身来,自己觉得高了一些,去见司长。 “司长,我要求加薪。”没有想想看,要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到伟大之路。 “沈先生,”司长对老人儿挺和气,“坐,坐。” 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长的对面,脸上红着。“要加薪?”司长笑了笑,“老人儿了,应当的,不过,我想想看。” “没有想想看,司长,说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几乎炸了,声音发颤,一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司长愣了,手下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话,特别是沈二哥;沈二哥现在一定有点毛病,也许是喝了两盅酒,“沈先生,我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么办,晚上你到我家里,咱们谈一谈?” 沈二哥心中打了鼓,几乎说出“想想看”来。他管住了嘴:“晚上见,司长。”他退出屋。什么意思呢?不过,真要是……沈二哥的脸慢慢白了,嘴唇自己动着。 他决定到司长家里去。 司长真等着他呢。很客气,并且管他叫沈二哥。 “司长叫我干什么?” “没事,谈一谈。” “你在衙门里有十年了吧?”司长问,很亲热的。“十多年了。” “还愿往下作?”司长笑了。 沈二哥回答不出,觉得身子直往里抽抽。他的心疼了一下。 司长思索了会儿。“咱们差不多。没有想想看,你说的对。咱们都坏在想想看上。这不是活着,是凑合。”司长的眼中露出真的情感。 沈二哥的嘴中冒了水。“司长,对!其实……”他再找不到话,嗓子中堵住了点什么。 “说真的,当你说想想看的时候,你想什么?”“我?”沈二哥要落泪:“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当我一说那三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小了一些。同时我管这种不舒服叫作压迫。我抓不到什么,只求别沉下去,象不会水的落在河里——” 司长接了过去。“什么事都先从坏里想,老微笑着从反面解释人家的好话真话。”他停了一会儿。“今天你在衙门里总算有了劲儿,”司长又笑了笑,“但是,假如不是遇上我,你的劲儿有什么结果呢?我明天要是对部长有劲儿一回,又怎样呢?” “事情大概就吹了!” “沈二哥,假若在四川,或是青海,有个事情,需要两个硬人,咱俩可以一同去,你去不去?” “我想想看,”沈二哥不由的说出来了。 司长哈哈的笑起来。“沈二哥,别脸红!头裹在被子里咱们才睡得香呢。沈二哥,明天我替你办加薪。” “谢”堵住了沈二哥的喉。 (原载1934年11月《现代》,有删改) (1)下列对小说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A.沈二哥凡事都要“想想看”,这是他的心态,也是他的习惯,他乐于此道,也因此很少碰到钉子,这使他感到安慰。 B.“他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一方面表现了沈二哥在“想想看”的影响下形成了怯懦性格,另一方面,赞扬他有宽容之量。 C.司长的话“头裹在被子里咱们才睡得香呢”是对旧时代下层知识分子生活处境和处世心态的形象化描述,这类人包括司长自己。 D.沈二哥衙门里有三个同事加了薪,他们的工作能力比不上沈二哥,沈二哥在衙门里十多年了,办事从没出过错,加薪却没他的事。 E.司长面对沈二哥要求加薪时的强硬态度,出人意料地和气,并在自己家里与沈二哥真情交流,谈话里面有浓重的“同病相怜”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