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子 铁 他和她站在窗前看雪,手拉着手。雪已经下了一个早晨,院子里那棵小石榴树好像穿起了白毛衣,看上去挺暖和的。 这棵小石榴树也就一人多高。别看树不大,可不少结果,一个秋天就结了四十多个石榴,压得树枝朝地上深深地弯着腰。那时候天还不冷,她拉着他走到石榴树跟前,有点赞叹、有点感慨地说:看把她给累的!仿佛石榴树是他们家的一名产妇。 他说,我就没觉得一棵树会累。 她说,我说她累她就累。 他笑了,看着她说:你呀。 今天,她站在窗前告诉他,雪中的石榴树穿着白毛衣挺暖和。 他说,我怎么没觉得。 她说,我就这么觉得。 他故意抬杠似的说:身上穿着雪怎么会暖和呢? 她急得摇了一下他的手说,我说暖和就暖和。 他告饶似的说,好好好,你说暖和就暖和。 她乐了,就知道他得这么说。又因为知道他会这么说,她心里挺暖和。 他87岁,她86岁。他是她的老夫,她是他的老妻。他一辈子都是由着她的性儿。由着她管家,由着她闹小脾气,由着她给他搭配衣服,由着她年节时擦拭家里仅有的几件铜器和银器。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一只紫铜火锅。 这么好的雪天,我们应该吃火锅。她离开窗户提议。 那就吃。他拉着她的手响应。 他们就并排坐在窗前的一只双人沙发上等田嫂。田嫂是家里的小时工,一星期来两次,打扫卫生,采购食品。 他们两人抢着对田嫂说今天要涮锅子。田嫂说,老爷子老太太好兴致。 她说,兴致好也得有好天衬着。 田嫂说,天好哪里敌得过人好。瞧你们老两口,一大早起就手拉着手了。倒让我们这做小辈儿的不知道怎么回避呢。 他们俩由着田嫂说笑,坐在沙发上不动,也不松开彼此的手。 其实田嫂早就习惯了老爷子老太太手拉手坐着。从她认识他们起,几十年来他们好像就是这么坐过来的。 田嫂就忙着出去采购。出门前不忘从厨房端出那只沉甸甸的紫铜火锅,安置在客厅兼餐厅的正方形饭桌上,旁边放好一管牙膏和一小块软抹布。这是老太太的习惯,接长不短的,她得擦擦这只火锅。 田嫂回来了,羊肉、调料样样齐备。她一头钻进厨房,该洗的洗,该切的切,眨眼间就大盘小碟地摆出一片。可是,由于忘了买木炭,田嫂只好又要出去。 等着我啊,一会儿就回来。田嫂像在嘱咐两个孩子,一阵风似的带上门走了。 他和她耐心地等着田嫂和木炭,她进到厨房调芝麻酱小料,他尾随着,咕咕哝哝地又是一句:我老婆啊。 他一辈子没对她说过缠绵的话,好像也没写过什么情书。但她记住了一件事。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有个星期天他们带着孩子去百货公司买花布。排队等交钱时,孩子要尿尿。他抱着孩子去厕所,她继续在队伍里排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拨弄她的头发。她小心地回过头,看见是他抱着女儿站在身后,是他在指挥着女儿的小手。从此,看见或者听见“缠绵”这个词,她都会想起百货公司的那次排队,他抱着女儿站在她身后,让女儿的小手抓挠她的头发。那就是他对她隐秘的缠绵,也是他对她公开的示爱。如今他们都老了,浑身都有些病。他们的听觉、味觉、嗅觉和视觉一样,都在按部就班地退化。但每次想起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那已经稀疏花白、缺少弹性的头发依然能感到瞬间的飞扬,她那松弛起皱的后脖颈依然能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一个小时后,田嫂回来了,举着家乐福的购物袋说,木炭来了木炭来了,不好买呢,就家乐福有。 火锅中的清水有了木炭的鼓动,不多时就沸腾起来。田嫂请老爷子老太太入席,为他们掀起烫手的锅盖。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不约而同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11点半了吧?要么就是12点半?心里怪不落忍,齐声对田嫂说,可真让你受累了! 田嫂没有应声,早已悄悄退出门去。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别说多一个活人,就是多一只空碗,也是碍眼的。 他见她真要擦锅,劝阻说,今天可以不擦,就两个人,非在乎不可啊? 她说,唔,非在乎不可,两个人吃也得有个亮亮堂堂的锅。说着从沙发上起身坐到饭桌旁边,摸过桌上的抹布,往抹布上挤点牙膏,用力擦起锅来。 他就也凑过来坐在她对面看她擦锅。锅可真是显得挺乌涂,也许是他的眼睛乌涂。他的眼睛看着火锅,只见它不仅没有光泽,连轮廓也是模糊一团。他和她都患了白内障,他是双眼,她是右眼。医生说他们都属于皮质性白内障,成熟期一到就可以手术。他和她约好了,到时候一块儿住院。 她擦着锅盖对他说,你看,擦过的这块儿就和没擦过不一样。 他感受着她的情绪附和着说,就是不一样啊,这才叫火锅! 他们就安静地涮起锅子。像往常一样,总是她照顾他更多。她捞起几片羊肉放进他的碗里,他就捞起一块冻豆腐隔着火锅递给她。她又给他捞起一条海带,他就也比赛似的从锅里找海带。一会儿,他感觉潜入锅中的筷子被一块有分量的东西绊住了,就势将它夹起。是条海带啊,足有小丝瓜那么长,他高高举着 她推让说:你吃。 他把筷子伸向她的 碗说:你吃。 她伸手挡住他的筷子说:你吃,你爱吃。 他得意地把紧紧夹在筷子上的海带放进她的碗说,今天我就是要捞给你吃。 她感觉被热气笼罩的他,微红的眼角漾出喜气。她笑着低头咬了一小口碗里的海带,没能咬动。接着又咬一口,还是没能咬动。她夹起这条海带凑在眼前细细端详,这才看清了,她咬的是块抹布,他们把她擦火锅的那块抹布涮进锅里去了。 他问她:还好吃吧? 她从盘子里捡一片大白菜盖住“海带”说,好吃!好吃! 她庆幸是自己而不是他得到了这块“海带”,她还想告诉他,这是她今生吃过的最鲜美的海味。只是一股热流突然从心底涌上喉头,她的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什么也没再说。 他又往锅里下了一小把荞麦面条,她没去阻拦。喝面汤时,他们谁都没有喝出汤里的牙膏味儿。 她双手扶住碗只想告诉他,天晴了该到医院去一趟,她想知道眼科病房是不是可以男女混住?她最想要的,是和他住进同一间病房。 雪还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那棵小石榴树肯定不再像穿着毛衣,她恐怕是穿起了棉袄。 (1)下列对作品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A.小说篇幅不长,人物不多,故事起伏跌宕不大,仅写了一次平常的家庭吃火锅,却洋溢着沸腾的诗意,把老年夫妻之间的爱情推向了极致。 B.文中的丈夫总是照顾着妻子,由着妻子的性儿,虽然有时也抬杠几句,但最终还是让着她。由着她管家,由着她给他搭配衣服,由着她年节时擦拭家里仅有的几件铜器和银器。 C.文中钟点工田嫂着墨不多,但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心明眼亮、善解人意的人,她去买木炭,有意拖延时间,以便老两口有恩爱的时空;回来后又很快出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她是多余的。 D.吃火锅时,两人互相推让说:你吃,你吃,你爱吃,他给她捞海带的细节,把情节推向高峰——咬不动的海带,原来是擦火锅时用的一块抹布。 E.铁凝以她特有的细腻笔触,向我们展示出一幅充满浓情爱意的百姓世俗风情素描。作家笔下的“浓情”是中国式的,隐含的,内敛的,有着淡淡的哀伤,绵绵的喜悦。 (2)小说开头结尾处都写到窗外的小石榴树在雪中的情形?说说其中的妙处。(6分) (3)作品的描写非常动人,或白描或细节描写,都可圈可点。请就文中的一处描写简要分析。(6分) (4)有人评价说,这是一篇描写相濡以沫真情的精致之作。结合全文和现实,谈谈你的认识。(8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