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行宝奁闲掩①,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②,也即难留。念武陵春晚③,烟锁重楼④。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注释] ①宝奁:美丽华贵的梳妆匣。 ②阳关:曲名。 ③武陵春晚:用陶渊明《桃花源记》,武陵人到桃花源事,这里指赵明诚。 ④重楼:也作秦楼、凤台。相传秦穆公女弄玉与夫萧史曾住在此。这里指作者当时所居之地。 ①金猊(ni泥):狮形铜香炉。 ②红浪:红色被铺乱摊在床上,有如波浪。 ③宝奁(lian连):华贵的梳妆镜匣。 ④者:通这。 ⑤阳关:语出《阳关三叠》,是唐宋时的送别曲。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据此诗谱成《阳关三叠》,为送别之曲。此处泛指离歌。 ⑥武陵人远:引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离开后再去便找不到路径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云武陵(今湖南常德)渔人入桃花源,后路径迷失,无人寻见。此处借指爱人去的远方。韩琦《点绛唇》词:“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 ⑦烟锁秦楼:总谓独居妆楼。秦楼,即凤台,相传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与其夫箫史乘风飞升之前的住所。冯延巳《南乡子》词“烟锁秦楼无限事。” ⑧眸(móu):指瞳神。《说文》:“目童(瞳)子也。”详见瞳神条。指眼珠。《景岳全书》卷二十七引龙木禅师语曰:“……人有双眸,如天之有两曜,乃一身之至宝,聚五脏之精华。”参见目珠条。 【译文】 狮子造型的铜炉里熏香已经冷透,红色的锦被乱堆床头,如同波浪一般,我也无心去收。早晨起来,懒洋洋不想梳头。任凭华贵的梳妆匣落满灰尘,任凭朝阳的日光照上帘钩。我生怕想起离别的痛苦,有多少话要向他倾诉,可刚要说又不忍开口。新近渐渐消瘦起来,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也不是因为秋天的影响。算了罢,算了罢,这次他必须要走,即使唱上一万遍《阳关》离别曲,也无法将他挽留。想到心上人就要远去,剩下我独守空楼了,只有那楼前的流水,应顾念着我,映照着我整天注目凝眸。就在凝眸远眺的时候,从今而后,又平添一段日日盼归的新愁。 【译文二】 金猊香炉里烟息香冷,床上的锦被翻卷红浪,起床后懒洋洋不想梳头。任华贵的镜匣落满灰尘,日上三竿高照帘钩。生怕离别时伤心苦痛,多少心事想诉说又没有开口。近来身体日渐消瘦,并不是因为喝酒太多,也不是因为悲秋。 算了吧算了,这一回离别,即使唱了千万遍《阳关》曲,也难将他挽留。想他如武陵人那样远去,我只能幽居妆楼。只有这楼前的流水,会可怜我整天凭栏痴望。凭栏远眺的地方,从今以后又添一段新愁。 【评点】 本篇为抒写别情之词,写于词人夫君赵明诚赴莱州任职之际,表达了对丈夫深深的思念之情。 上片写临别时的哀愁。“香冷”二句渲染出冷漠凄清的气氛。香消烟冷,反映了词人的孤苦伶仃;锦被乱堆,则是因为她无心整理。“起来慵自梳头”写词人的情绪和神态。前三句描写的是一幅慵懒无绪的画面,揭示了词人低沉掩抑的内心愁苦。“任宝奁”二句则又微微露出一种娇纵来:任华贵的镜匣落满灰尘,日上三竿高照帘钩。此时,她心中的离愁还没有点出来,只是一副慵怠或者娇慵的样子。而下句“生怕离怀别苦”点出“慵”的原因,开始切题。但下句词人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她宁愿把痛苦埋在心底,也不愿给夫君增添烦恼,真是用心良苦。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慵”而“瘦”吧。末三句先从广义上写出致瘦的原因:有的人因喝酒太多,有的人因悲秋。而自己则是因伤离惜别这种不为人理解的原因。 下片抒写别后独守苦盼的幽怨。从悲情到“休休”,词意大幅度跳跃,中间省略了惜别过程,语言凝练。“这回去也”道出词人的无可奈何,离别已无法改变,即使唱了千万遍《阳关》曲,也难将他挽留。“念武陵”二句概括出双方别后相思之情。“武陵人”渐远,而我只能幽居妆楼,也许只有楼前流水记住我终日凝眸的样子吧。而“凝眸处”,却是“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到此全词结句,词人并未点出“新愁”为何,留有不尽意味。 [赏析] 这是一首从女性内心和细腻感触出发的别情词,把不愿亲人离去之情表述得婉转细密。完全有别于柳永、秦观的话别词。上阕就离别前的百无聊赖入笔,曲尽离怀别苦;下阕设想别后相思。“烟锁重楼”、“楼前绿水”,一片凄迷伤感。 这首词大概作于词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为对偶给人以冷漠凄清的感觉。金猊,指狻猊(狮子)形铜香炉。“被翻红浪”,语本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说的是锦被胡乱地摊在床上,在晨曦的映照下,波纹起伏,恍似卷起层层红色的波浪。金炉香冷,反映了词人在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锦被乱陈,是她无心折叠所致。“起来慵自梳头”,则全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工炼沉稳,在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到了“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则又微微振起,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情绪流程中的波澜。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离愁还未显露,给人的印象只是慵怠或娇慵。慵者,懒也。炉中香消烟冷,无心再焚,一慵也;床上锦被乱陈,无心折叠,二慵也;髻鬟蓬松,无心梳理,三慵也;宝镜尘满,无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犹然未觉光阴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则其慵态已达极点。词人为何大写“慵”字,目的仍在写愁。这个“慵”字是“词眼”,使读者从人物的慵态中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个愁在。 “生怕离怀别苦”,开始切题,可是紧接着,作者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待在丈夫面前尽情倾吐,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词情又多了一层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层。因为许多令人不快的事儿,告诉丈夫只有给他带来烦恼。因此她宁可把痛苦埋藏心底,自己折磨自己,也不愿在丈夫面前表露,真可谓用心良苦,痴情一片,难怪她会“慵怠无力”而复“容颜消瘦”了。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她先从人生的广义概括致瘦的原因: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有人是因“万里悲秋常作客”,而自己却是因为伤离惜别这种不足与旁人道的缘由。 从“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跃。词人一下子从别前跳到别后,略去话别的缠绵和饯行的伤感,笔法极为精炼。“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多么深情的语言!《阳关》,即《阳关曲》。离歌唱了千千遍,终是难留,惜别之情,跃然纸上。“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把双方别后相思的感情作了极其精确的概括。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秦楼,一称凤楼、凤台。相传春秋时有个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李清照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 下片后半段用顶真格,使各句之间衔接紧凑,而语言节奏也相应地加快,感情的激烈程度也随之增强,使词中所写的“离怀别苦”达到了高潮。“惟有楼前流水”句中的“楼前”,是衔接上句的“秦楼”,“凝眸处”是紧接上句的“凝眸”。把它们连起来吟诵,便有一种自然的旋律推动吟诵的速度,而哀音促节便在不知不觉中搏动人们的心弦。古代写倚楼怀人的不乏佳作,却没有如李清照写得这样痴情的。她心中的“武陵人”越去越远了,人影消失在迷蒙的雾霭之中,她一个人被留在“秦楼”,呆呆地倚楼凝望。她那盼望的心情,无可与语;她那凝望的眼神,无人理解。唯有楼前流水,映出她终日倚楼的身影,印下她钟情凝望的眼神。流水无知无情,怎会记住她终日凝眸的情态,这真是痴人痴语啊。词笔至此,主题似已完成了,而结尾三句又使情思荡漾无边,留有不尽意味。凝眸处,怎么会又添一段新愁呢?自从得知赵明诚出游的消息,她就产生了“新愁”,此为一段;明诚走后,洞房空设,佳人独坐,此又是“新愁”一段。从今而后,山高路远,枉自凝眸,其愁将与日俱增,愈发无从排遣了。 这首词虽用了两个典故,但总体上未脱清照“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格调。层层深入地渲染了离愁别念,以“慵”点染,“瘦”形容,“念”深化,“痴”烘托,逐步写出不断加深的离愁别苦,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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